玉藻樓里傳來了客人喧鬧的聲音，清脆如珠落的聲音，和悠揚如醇酒般的聲音，熱熱鬧鬧地響在一起。

“這是什麼聲音？”賀思慕問道。

“早上一般是琵琶、古箏和笛子。你再等會兒，秋池就要出來唱曲了。”段胥靠著的肩膀，笑著說道。

果然樓下傳來一個婉轉的聲，咿咿呀呀地唱著聽不清詞的小調，溫繾綣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泡化了。

食的香氣飄上來，賀思慕慢慢地分辨著，哪個屬于東坡，哪個屬于羊湯，哪個屬于花，無數妙的氣味纏著飄在空中，或許這樣聞下去也能聞飽。

“要不要喝？”段胥從懷里拿出一壺酒，他的手指蒼白纖細，有暗的傷口，也被染了金。

賀思慕從他的手里接過酒，喝了一口，那辛辣芳香的氣味盈滿肺腑之間。

這是活人的世界。

他們的每一天該有多麼奇妙和獨特啊，這樣的日子，過一百年也是幸福罷。

賀思慕的眼眸著，慢慢轉過頭來看向段胥。

的段小將軍，的段狐貍，有世上最好看的頭骨，眉眼如畫，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干凈澄澈仿佛一塊水玉，總是帶著笑意。

照在他的臉側，沿著他的鼻梁分割影，他慢慢地吻了。很輕溫暖的吻，嘗到了他里的苦味，卻不覺得討厭。

從他上獲得的知，便是苦也是珍貴的。

“思慕，覺得這世界怎麼樣？”他問道。

賀思慕蹭蹭他的額頭，道：“真好，像家。”

便是在年時，也是四海為家的，鬼域后就更不要談什麼家了。可是在此刻，這樣一個絢爛盛大的世界出現在面前時，卻突然覺像是離鄉多年的人，忽然看見了家。

“段胥，段舜息，你……不要走好不好。”

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這樣可笑而沒有邏輯的話，活了四百年，見慣了生老病死的鬼王居然也能說出口。

但是段胥卻沒有回答，他靠著的肩膀，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醒。

抱著段胥的肩膀，把頭埋進他的頸間，細細地抖著。

“段胥……段胥……段舜息……段舜息……段舜息！”賀思慕扶著他的肩膀，喊著他的名字，從試探到惶恐，到憤怒和悲切。

這一生，從沒有大聲地哭過，沒有喊過一個人的名字，到聲嘶力竭。并不知道如何挽留，也不知道自己能留住什麼，從沒能留住什麼。

“……賀思慕。”

段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賀思慕愣了愣，抬起頭來，便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眸。

仿佛是的錯覺，他好像沒有那麼蒼白了，臉上恢復了一些，仿佛從前一般。

段胥睜大了眼睛，他出手來，以指背拂過的面龐，喃喃道：“賀思慕，你……你哭了。”

賀思慕這才發現，已經滿面淚水，居然哭了。

惡鬼從沒有眼淚，怎麼會哭？

“你是……溫暖的，我能覺到……”段胥著的臉龐，怔怔地說。

丁香香氣拂來，一個紫的影出現在他們邊，賀思慕轉頭看去，便意外地看見了那一貫沉默而神的紫姬。

紫姬朝賀思慕招了招手，腰間的鬼王燈就飛了紫姬的手中，藍鬼火閃爍間，賀思慕的那一片魂魄從燈中剝離出來，回到賀思慕的里。

這是連同賀思慕在任何一只惡鬼，都沒有辦法輕易做到的事，紫姬做來卻不費吹灰之力。

“以后你不再是鬼王，而是凡人。”紫姬對賀思慕說完這句話，又轉頭看向段胥，平靜道：“你的死期，也并非今日。”

將鬼王燈收好，然后低眸看著他們，慢慢道：“我以神明的名義，賜予你們新的命運，你們珍重。”

賀思慕怔了怔，的目越過紫姬，落在紫姬后那個遙遠的影上。那個男人穿著青的宮服，繡著的二十八星宿圖，笑容燦爛地向揮揮手。

就像在他小時候，去星卿宮接他時那樣，那時他便時常問，老祖宗，你為什麼要這麼孤獨地死呢？老祖宗，我們可以有新的命運嗎？

在那個雨天里，紫姬拉住禾枷風夷之后，他們曾經有過一番長談。

——紫姬啊，你看這世上雙對的事，都要個整整齊齊，先頭那城門兩邊修得不一樣高，不是還拆了東邊兒墻上的磚頭補了西邊兒墻嗎？”

——你想說什麼？

——你讓賀思慕變人罷，把漫長的生命剪短點，拼在段胥的上，讓他們作為凡人長相廝守罷。神明的秩序，當垂憐舍救世者罷？

最后賀思慕留在了世上。

段胥為了，生命中第一個留住的人。

兩年后。

“段舜息！段胥！”

夏日的樹林里傳來呼喊聲，但是舉目去卻只見綠樹掩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因為人已經掉進了地里。

賀思慕站在底著高高的口，試著跳了兩下但失敗了，于是皺著眉抱起了胳膊。

雖然兩年的時間里已經對凡人的生活非常適應，但沒到這種時候還是會懷念的法力。若的法力還在，出這個地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本不會掉進來。

“怎麼了？你沒傷吧？”段胥的影出現在口，蹲下來觀察賀思慕的況。他如今又恢復了那手敏捷，健康矯健的模樣，穿著一藍束袖圓領袍，就如當年涼州府城初見的小將軍沒什麼兩樣。

賀思慕出手去：“快拉我上去。”

段胥見并不太深，且底鋪了稻草，便知賀思慕應該沒什麼傷。

做惡鬼時常常附于人，對人間諸事都還算悉，唯獨傷這件事毫無自覺。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結果搞得傷痕累累，有時還顧著面子不肯說。

見無事，段胥便悠然一笑，蹲在口道：“要我拉你上來，先喚我一聲夫君聽聽。”

賀思慕挑挑眉，收回手微笑道：“你說什麼？”

段胥把胳膊搭在膝蓋上，嘆道：“當初說好了要我做你們賀家的上門婿，如今卻不見三書六聘、三六禮、八抬大轎、十里紅妝。我跟你明年都要第十年了，總不能一直這麼沒名沒分的罷？”

說著說著，似乎還委屈。

賀思慕悠悠一笑：“你想要的還多，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是鬼王，沒那麼多家底了。”

“但鬼域還是你的娘家，代鬼王是你姨，儲君是你干弟弟。怎麼能說沒有家底呢？”段胥笑瞇瞇道：“再說思慕一幅畫便價值千金，要迎我是夠了，難道不迎我還要迎別人嗎？”

“鼎鼎大名的玉面閻羅，曾經的段帥，要價這麼便宜嗎？”

“那要看人，別人迎我那是天價。若是思慕的話，我可以給點折扣。”段胥微微一笑，朝出手。

“時機不等人，你拉住我的手就算是了。”

賀思慕抬頭看了他半晌，從他的背后傾瀉而來，蓬而熱烈。輕笑一聲，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喚道：“，夫君。”

“好嘞，娘子。”

被這雙溫暖有力的手拉出外，迎面而來的時候想起來許多許多年前，在某個新年夜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

現在終于可以跟他說，我你。

我永遠你，我將用我的一生你，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