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荷花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臨盆的時候,杏花忽然回來了。
一個很平常的傍晚,荷花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圍在炕上一邊說笑,一邊給即將出世的孩子剪尿戒子,忽聽院門被人哐啷推開,隨即聞得周夫子在外著急地喚荷花的名字。
荷花和四聞得周夫子這聲音不對,相視一愣,忙放了活計出屋,長生也張穿了鞋追著荷花出去,卻不在意什麼喊聲,只盯著肚子小心翼翼地護著。
院子裡,周夫子顯然是一路跑了過來的,氣還沒勻便道:“杏花……杏花回來了……”
荷花一愣,瞪著眼仿似沒聽明白,周夫子道:“杏花帶了個男人這會兒在你家門口跪著呢,看樣子是你爹不讓進門,你娘和大寶他們也沒見人,想是被你爹吼在家裡不讓出來……我才見著杏花跪在外頭哭呢……”
周夫子的話未說完,荷花便忙衝了出去。三人著跟上去,一路護著,生怕著急腳下生絆有個閃失。
幾個人趕到李家的時候,院子外面已經圍了一圈兒看熱鬧的村民,都在那兒指指點點地探頭探腦。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荷花來了!”
村民們自然閃出一條道來。杏花聞聲回頭,見了荷花,紅腫的眼裡又涌出了淚水,幾步搶過來拉了荷花的手,低頭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扯了角不只是哭是笑,隨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荷花的嗚嗚地哭。
荷花仍覺做夢似的,待回過神,臉上已滿是淚水,揚手捶了杏花幾下,泣道:“你這死丫頭跑哪兒去了!你不要爹娘!不要你姐姐了!你可要把家裡人急死是不是!你還知道回來啊!你這要人命的死丫頭……”
姐妹倆摟在一起哭,直讓看熱鬧的村民也跟著心酸。跪在門口的男人這會兒也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先給荷花磕了頭,畢恭畢敬地喚了聲:“大姐。”
荷花回神一看,眼前這男人有幾分眼,卻也沒細想,只看這男人得有四十來歲了,看上去比他爹也小不了幾歲。荷花驚得一愣,杏花仍是跪著,回挽了那男人的胳膊道:“姐,這就是我男人了。”
乍見這狀況荷花有些無措,對拐帶杏花私奔的男人本就沒甚好,如今又見這人的歲數快能給杏花當爹了,愈發覺得憋悶不痛快,又心疼杏花雖離了王福那混賬,卻又跟了這麼個人實在命苦。
那男人大概也看出了荷花對他的排斥,待杏花介紹完了,又忙磕了兩個頭。不管看得上看不上,這麼個明顯比自己年長的人跪在自己面前磕頭,還是讓荷花不住,只拉著杏花道:“趕起來,別跪著了……”
杏花只哭著搖頭:“姐,你就讓我們跪著吧……我對不起咱爹娘,對不起你們,我害了咱家了……我其實沒臉回來……可這一年我日日夜夜的想家……我再不住了……我就是回來被打死了,死也要死在家裡……姐……姐……”杏花哭得泣不聲,荷花愈發的心酸難,往院子裡瞭,拍了怕的手道:“你等等,等等……”說完便急匆匆地進了院。
長生和四自也一起跟了進去,周夫子到底是外人不方便手人家的家事,只在外面好言請散圍觀的村民。
荷花三人進屋的時候,爹正黑著臉坐著,大寶小寶和胖丫兒靠墻站一排,低著腦袋大氣兒都不敢出,娘沒在外屋,從裡屋傳出嗚嗚的泣聲。
荷花見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心裡先了,只裝著膽子輕喚:“爹……”
荷花爹瞥了一眼,一旁站著的大寶和胖丫兒連忙過來給四和荷花讓座。
荷花沒坐,往爹跟前兒湊了湊,躊躇了一會兒卻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卻是荷花爹先開了口,只冷語道:“你幹什麼來了!回你家待著去,這兒沒你的事兒!”
荷花口道:“怎麼沒我的事兒,杏花是我妹妹啊……”
啪!荷花爹一拍桌子,吼道:“認你就別認我!我早沒這閨了!這畜生跟誰跑跟誰跑!想登我家門,等我死了再說!”
荷花嚇得捧著肚子一哆嗦,長生趕上前護著,瞇眼瞪著嚇唬自己媳婦兒的老丈人,呼呼的生氣。
荷花爹甩了這樣的話,荷花也不敢再說什麼,可想著杏花還跪在外頭心裡又是著急,屋子裡好一陣沉默。半晌,卻是四先開了口,舉重若輕地道:“罷了,咱們先回家……荷花,你去把杏花夫妻倆起來,讓他們去咱家歇著……”
荷花爹冷著臉看過來,沒言語。四道:“你別跟我瞪眼,論輩分你還得我聲嬸子呢,姑娘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論要殺要刮,也得等人家緩過力氣再說,這會兒晾在門外頭讓村裡人看笑話,大家臉上就彩了?你認不認這閨我不管,我只看著可憐,別說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就是過路的陌生人,我看著可憐請屋裡歇歇腳喝口水,我看誰能說我什麼不是。”說完也不等人回話,自己站起來就走。
長生仍在生荷花爹的氣,撇著扯了扯荷花的袖子。荷花只怕爹惱火,猶猶豫豫地不敢。四在門口厲聲道:“怎麼還不走!你是誰家的媳婦兒!”
荷花一脖子,沒敢看爹的臉,著和長生跟了出去。
荷花好說歹說地把杏花二人勸回了家,又把晚上的剩飯熱了端出來,杏花哪兒又吃得下去,只拉著荷花的手一個勁兒的掉眼淚。長生跟著四去給杏花夫婦收拾閒著的西屋,讓他倆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杏花男人有些拘謹無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在院子裡尋了斧頭,蹲在院子裡給荷花家劈柴。
荷花拉著杏花哭了一會兒,瞭窗外道:“別讓他幹了,大老遠的回來了,先歇著吧。”
杏花吸了吸鼻子道:“沒事兒,就讓他幹吧……”
荷花道:“就是他嗎?你當日就是跟他走的?”
“嗯……”杏花臉臊地點了點頭。
荷花又往外頭瞭,蹙眉道:“當日我只聽說是個貨郎,還當是個……看他這樣子……他……多大歲數了?”
杏花了眼淚,道:“他屬牛的,三十五了,只頭些年勞了,看著老……”說著臉上有些紅,只道,“其實你該認得他的……”
荷花道:“倒是看著眼,記不得在哪兒見過了。”
杏花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常來咱們村的那個貨郎嗎?咱們還總追著他要糖吃……”
荷花一愣,驚道:“是他?”
杏花紅著臉點了點頭。
荷花著實有些吃驚,記得那會兒大概是七八歲的景,那貨郎也就二十來歲,是個極神的小夥子,據說才娶了新媳婦兒,臉上時時掛著春風得意的笑容。他每個月都要來他們村兩三回,擔子裡針頭線腦,胭脂水,還有些鄉下娃子從沒見過的小零兒。那會兒大寶一兩歲,全家人都圍著他轉,們姐兒仨就被扔到了一邊兒,爹也從來不給們閒錢買零兒吃。每次們只跟在那貨郎屁後頭,一臉羨慕地看著村裡其他孩子從他那兒買糖吃,等貨郎一路出了村子,其他孩子都散了,們仨仍會跟在他後頭走上老遠。大概是看著們可憐,他到最後總會送給他們點兒吃的,每次還不忘笑著囑咐們,千萬別和別的孩子說。
如此也就一年多的景,那貨郎漸漸來了,據說是媳婦兒染了重病,要留在家裡照顧。再後來村子裡又來了別的貨郎,那人就再沒來過他們村子,只偶爾能從三姑六婆的閒話中聽人提起他,說是他那媳婦兒死了兩年之後他又討了一房媳婦兒,可沒跟他過幾年又染病死了。兩房媳婦兒都是得了拖人的病,請大夫看病吃藥只把家裡的錢花的一個子兒不剩,還欠了好多的外債,他自己又落了個克妻的名聲,頗為凄慘……之後怎樣就沒人知道了……
荷花想著記憶中那個滿面春風的年輕貨郎,再著院子裡略顯滄桑的背影,只覺心裡一陣心酸難,再想他之前他跪下自己大姐,更覺彆扭得很。
杏花著院子裡人,幽幽地嘆道:“他也是個命苦的,自年輕就欠了一屁的債,還了十來年才清了賬,後來存了點兒積蓄便又幹上了走村穿巷的行當……大概是我和他的緣分,竟讓我在王家莊見了他……我那會兒過得不如意,心裡只覺沒了盼頭,每次見了他就讓我想起小時候那些景,倒跟見著親人似的熱乎……雖過了這十來年,他卻也認出了我,不過瓜田李下的不好說話,只每次我買什麼東西,他都念著故人的分多給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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