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淚盈腮。嘆東西南北堪哀。只道春常在。誰知霎時裏雪霜摧。悔當權逞威。把孼寃罔造應還債。蹤積得玉海金山。也俱爲糞土塵埃。

——《飛丸記－權門狼狽》

穆晉北像粘在了椅子上似的，也不，“哎，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今天過來是想念這裡味的包子，順帶睡個好覺，不是來找你麻煩的。那兩位老師是陳楓父親的下屬，陳楓把我賣了，非說我跟你很，所以讓我帶他們過來，真沒別的意思。”

“陳書長是陳楓的爸爸？”

“一點都不像對不對？”他笑起來，“他爸那麼嚴肅一人兒，生出這麼個活寶來。”

念眉不說話。

穆晉北站起來，低頭去瞧，“這麼好的演出機會，你爲什麼不願意自個兒去？擔心我調虎離山？”

念眉瞪他一眼，“就是因爲機會好，我想留給更年輕更有上升空間的人，他們不應該僅僅拘囿在楓塘劇院這麼大點地方。”

“你以爲這樣他們就會激你？他們沒有你這樣的忠誠，該走的時候始終是要走的。程曉音就是那個平時去走做模特的孩兒吧？心思都不在崑曲兒上頭，再多的演出機會也不會對有提升。”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穆晉北做足功課，什麼都瞞不過他，而且在很多事上，他都有一針見的毒辣。

念眉垂眸，“不管怎麼說，這是我們劇團部的事，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他抱著手，“雖然我說過希你是心甘願在合同上簽字，但我相信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你們南苑崑劇團既然遲早歸我所有，我早一點給出管理意見，到時候收拾起爛攤子來就不用那麼費勁。”

“我不會把劇團賣給你的！”

“是嗎？”他也不急不氣，“你的堅持讓我，不過怎麼說你也只是代管劇團而已，就沒想過徵求一下你老師的意見麼？”

念眉心頭劃過不安，“老師現在不好，我不想拿這樣的事去煩。”

穆晉北的眸黑白分明，“沈念眉，你應該很清楚得的是什麼病。人這一輩子最終都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墳……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魯迅先生。你老師這麼一天天走下去，是不可能猛然回頭越來越好的。你能瞞得了多久，到彌留的時候再來讓做決定嗎？”

他說的都對。念眉拳頭，止住雙手的微微抖。

其實已經十分堅韌，超出他的想象，甚至他覺得在他過去近三十年的生活圈子裡沒見過這樣倔強的姑娘。可他發覺自己總能留意到的各種小作，比如什麼時候抿脣、垂下眼瞼、握拳頭，甚至是可的翻白眼……輕易就破好不容易僞裝起來的那層堅的殼，令他看的無助。

他低頭看的手，不忍心再，“手好些了麼？有沒有換藥，化膿了就得上醫院啊，別捂著藏著的，最後還是你自己遭罪。”

念眉迅速把手放到後，“已經沒事了，不牢你心。”

穆晉北還想再說什麼，擡眼就看到大門外進來一個人。

“你的好兄弟回來了，剛纔說的演出別忘了通知他。噢，還忘了告訴你，這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在海城。你的老師不是在那兒住院麼？你們可以順道去看看。”

他拋下最後一枚炸彈，就瀟灑地轉走了，跟夏安肩而過的時候還朝他笑了笑。

夏安擰了擰眉頭，走近才問念眉道：“剛纔那人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

“是陳書長的朋友，陪市裡兩位分管文化的老師來看演出的。”念眉看出他的憔悴，其他事一下子都說不出口了，“安子，你怎麼了？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

記得曉音說他是因爲家裡的事才請假離開的。

夏安不吭聲，過了半晌才輕輕拍肩頭，“沒事，你不要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安子，你有什麼事不要瞞我，有困難咱們大家一起解決。安子……”

他的手還放在肩上，肩頭圓小巧的弧度只要一張開手就能握在掌心裡。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你要做什麼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顧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溼了，“安子，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不肯講，念眉只好去問海叔，長輩有長輩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麼，總是能知道的。

夜裡念眉獨自坐在房間裡，房裡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路燈了點餘進來。從傍晚就一直坐在這裡，都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這麼晚了。

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個不停，回過神來，趕接起電話，“喂，老師？”

“念眉，他們今天給我換了病房，套間不讓住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沒有欠費了嗎？你到底把錢給上了沒有？”

喬的聲音是得天獨厚的資本，除了唱腔迤邐，原本連說話都是非常好聽的，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尖利質問，卻讓人吃不消。

但起碼證明神還不錯。

念眉試著跟解釋，“醫生說你病穩定，在普通病房看護也是一樣的。”

“胡扯，這怎麼能是一樣的？房間這麼小，還擺兩張牀，這會兒剛巧沒人住，要再有個病人住進來，衛生間都得兩個人共用，這得有多噁心？”

念眉閉了閉眼，只能跟實話實說了，“老師，現在我們手頭不寬裕，特需加護病房……已經住不起了！”

喬很生氣，“什麼住不起，現在花的是你的錢嗎？喬葉那筆錢呢，追回來沒有？葉朝暉呢，阿暉呢，嗯？你們不是要好麼，他連這點花銷都不肯給你？”

姐妹倆的難堪，被一網打盡。念眉艱開口，“老師你先將就兩天，現在劇團也正是需要錢的時候，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喬這才舒坦一點，終於問了一句，“嗯，最近劇團裡還好嗎？”

“還好。”念眉把劇團的近況都跟說了，包括蘇城藝節的演出任務和青年演員巡迴演出的事。

喬毫不猶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這樣的機會麟角，就該給表現最好的人，把他們推角兒！”

念眉握手機，“安子他爸爸……也出了點狀況。”

喬頓了一下，“怎麼了，不行了嗎？”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現在引起了腎病，要定期做析，可能還要換腎……”難過得幾乎哽咽，沒想到從海叔那裡聽來的是這樣可怕的消息。

喬卻顯得很淡漠，“那是他們家的事，總不能想著讓劇團出錢。夏安這幾年我也算對他不薄了，前年上海崑劇團和南京的進修都是派他去的。長了本事就要懂得回報，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繼續待下去，就讓他走，翅膀了是留不住的。不過多一分錢也不能給，要是他耽誤了演出，損失還得讓他承擔。”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說要走，念眉反而好一點。可他選擇一個人強撐，還有上回那樣鄭重的承諾說他絕不會離開南苑崑劇團，態度其實已經很明確了。

喬是不管遠慮只顧近憂的人，跟商量也不會有結果，只能另外想辦法。

聽說他們優秀青年演員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喬似乎很高興，“上回你們送我到海城來治病，老葉也來看我，那是我最近幾年最開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沒有？雖然這幾年也老了，但還是很有男人味。葉朝暉就長得像他，不像那個人……”

口中的那個人，是葉家的正牌太太，葉朝暉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興，他也想見到我，以前礙著那個人不好，兒子又反對……現在好了，有你跟阿暉在一起，好像什麼都不問題了。這次你們來，他也一定會再來醫院看我的，一定會的。”

分不清是說服別人還是安自己。阿暉，阿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這樣親熱地稱呼敵的兒子，儼然當自己是葉家人。

喬說起人的時候總是像熱中的。念眉知道有些人是這樣，只有隨著歲月老去，枯槁的皮囊裡永遠住著十幾二十歲的靈魂。就像老師這樣，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與葉炳相的那一刻，再也沒有長大過。

念眉不忍破那些五彩斑斕的皂泡，匆匆說了晚安，就掛上電話。

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醫院裡見面了。

夏安敲門來找他，青梅竹馬長大的人，終究了紅塵男，稍晚一些來拜訪竟然都到手足無措的尷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簡意賅，眼睛直視。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他不答反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個月一號。”很快了，現在已經是月底。

他點頭，“我稍微晚點出發，演出當天跟你匯合。”

知道他的難，“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來要走，想了想又轉過來，“我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不會離開南苑崑劇團。”

念眉站在那裡，直到他離開好久，才發覺臉上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