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趙亦樹輕而易舉地原諒了母親。
分別時,他摟著,哽咽地說:“媽媽,你要來看我,我好想你。”
真的,他好想,后來他綁在白鴿上的小紙條,也無非這幾個字。
媽媽,我好想你,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宋眉又一次走了。
臨走前,給他請了個護士,幫他注胰島素測糖,但沒多久,趙亦樹就能獨立做好。宋眉說過,這病是一輩子的,不能依賴別人,早晚要自己來。
只是每天拿著扎,準地扎進去,趙亦樹都會想,媽媽會不會有一點心疼他。
因為趙亦樹的病,鄧家過了一段小心翼翼的日子。
鄧怡安不再和他打架了,阿姨也按照醫囑,該吃的不該吃的都很注意,所有人都對他很好,像怕得罪他,糖尿病的飯菜那麼難吃,鄧怡安吃了幾天,也只是臭著臉,不敢抱怨。
趙亦樹還是找了個機會,跟阿姨說,別太忌諱了,做大家喜歡,他可以吃點或者不吃。
阿姨很高興,不到半個月,生活恢復如常,除了趙亦樹走到哪都要帶著注。
他很麻煩別人,私底下他聽阿姨跟叔叔說,“這孩子早得像個怪”。
怪?趙亦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個怪。
每天他跟鄧怡安一起上學,大哥都那麼開心,而他,笑著時,并不是真的快樂。
再大一點,趙亦樹在書上看到鴿子能傳信,在頂樓的天臺養了群白鴿。
他把每只白鴿都養得很漂亮,羽翼滿,潔白如雪,盤旋在空中,像飛翔的音符。他經常跑到頂樓練小提琴,累了,就喂鴿子,寫寄不出去的信。
小妹跑來陪他,坐在小板凳上,雙手合花骨朵托著下,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鄧怡安覺得小孩煩,不帶玩,趙亦樹卻和小妹很好。他教寫字,他在鄧家時,小妹的功課都是他輔導的,從來沒掉過前三,他還教小妹彈琴,說好一起四手聯彈。
阿姨對他算好的,可這好是宋眉拿高昂的養費換來的,小妹不一樣,不懂二哥是寄養的,不是親生的,喜歡自己。
他們總在一起,一起玩,一起給鴿子取名字,大白,大大白,小白,小小白,很多傻乎乎的名字。
因為有,趙亦樹快樂了很多,忘了很多事,比如他媽媽已經很久很久沒來看他,像忘了他,忘了小春城還有個兒子。
十二歲,趙亦樹第一次酮癥酸中毒,又一次進了搶救室,宋眉回來看他。
那時,他們已經快一年沒見,宋眉看著長高了不的兒子,告訴一件他一直很想知道的事。
他生父趙樹,是個樂隊指揮,已婚,和別的人,有個小他沒幾個月的兒子,趙熠然,名字是閃爍發的意思,本人也很聰明優秀。
趙亦樹又問了個蠢問題:“他為什麼不和你結婚?”
“他不我。”宋眉說這句話時,有種死氣沉沉的認命,很奇怪地看了一眼趙亦樹,“我以為有你,他會和我結婚。”
所以,我生出來,就是為綁住你的人,綁不住,這個孩子就可以放在看不到的地方,不聞不問?
趙樹?趙亦樹?
他和他只差一個字,可很他,很厭惡自己。
“我和他像不像?”趙亦樹又問。
宋眉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很像,不過他不認你。”
又接著說:“你出生時,我抱你去找他,他看你一眼都不愿意。”
趙亦樹低下頭,沒再問了,但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為什麼媽媽在意他的績,因為趙樹的兒子很優秀,不想自己的兒子輸給他,因為趙樹是個樂隊指揮,所以給自己報那麼多聲樂興趣班,請名師教他,這一切不是因為在乎他,只因為他是很像趙樹的趙亦樹。
或許,媽媽看著他,想的也是趙樹,所以對自己好,又不想見自己。
晚上,趙亦樹看著鏡中的年,眉清目秀,神溫和,他長得一張人見人夸的臉,可——這張臉到底有多像趙樹?
“哐”的一聲,趙亦樹砸碎了洗手間的鏡子,碎片割破他的手,流了一地。
宋眉進來,嚇壞了,和服務員一起送他去醫院。
每次來,從不住鄧家,在酒店開間很大的套房,接趙亦樹過來一起住幾天。
趙亦樹不言不語,任醫生理傷口,用鑷子夾陷在里的小碎渣,模糊,他用拳頭砸的,毫無知覺地砸了很多下。
宋眉很失,神蒼白,眼瞳渙散。
這是第一次看到兒子失控,他一直讓放心,就算得了病,那麼小就會照顧自己,現在長這麼大,卻開始任。
憤憤不平,焦慮不安,在走廊走來走去,想到什麼就說一句。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已經十二歲了,你還以為你是個小孩嗎?”
“砸鏡子有什麼用,傷的還不是自己?”
“我真搞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趙亦樹沉默著任罵,沒反駁一句,他越這樣,宋眉越氣憤,突然停下來,抖地問。
“趙亦樹,有我這樣的媽,再聽說有那樣的爸,你是不是很失?”
趙亦樹不回答,宋眉神經質地抓著他,急促地問:“是不是?你是不是很失?是不是已經在心里罵我?”
“是!”趙亦樹猛地站起來,怒吼著,“我恨你們!”
他一點不想有個不認他的爸,他不想姓趙,不想有這樣一個惡心的名字!
媽媽連個姓都不肯給他,他不明白,媽媽到底是疼他,還是恨他,還是只把他當趙樹的影子?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宋眉聽到肯定回答,反而不氣了,冷著一張臉,有些嘲笑很厭惡地說,“你也別覺得委屈,我才是對你們失了!大的小的都是來要我的命!”
那晚,醫生包扎好,宋眉帶趙亦樹回酒店。
沒管他,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也不車,就一直像個瘋子地往前走。
走得很快,趙亦樹都快有些追不上,追著追著,趙亦樹看著母親越來越遠的背影,突然有些害怕,媽媽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已經有個不認他的爸,不能再沒有媽媽了,不然,他真的什麼親人都沒有。
小妹和他玩得再好,也是鄧怡安的妹妹,阿姨的兒,不屬于他,只有媽媽是他的媽媽,他的親人。
他追過去,著氣,帶著哭腔小聲說:“媽,我錯了。”
他向母親道歉,雖然他并不覺得他有什麼錯,他就想不讓媽媽那麼生氣。
宋眉回頭看了他一眼,還是一臉怒容。
趙亦樹大著膽子去拉的手,媽媽的手很涼很冷,他小心翼翼地牽著,跟得很吃力。
宋眉放慢了腳步,趙亦樹握著媽媽冰涼的手,心里難過極了。他傷口的麻藥退了,開始疼了,鉆心的疼,一波一波地襲來。趙亦樹覺得委屈,很傷,他疼得有些想哭,脆弱不安,哽咽地問:“媽媽,我手疼,你抱抱我好嗎?”
宋眉停下來,四周很黑,可還是能看清兒子傷心的臉,眼里全是淚。
宋眉心一,幾乎要俯下來,但驀地有束照了過來,照在趙亦樹臉上,眉清目秀,悲傷不已,他真的是個很好看的小孩。就在這一刻,宋眉不知想到什麼,一把甩開他的手,徑自往前走。
“媽——”
宋眉沒有回頭,趙亦樹站在原地,看著媽媽越走越遠,他哭了,他只想媽媽抱抱他而已,他的手真的很疼,他真的只想抱一抱他,他真的很傷心。
那晚,趙亦樹自己走回去。
宋眉先到酒店,給他開的門,看著他,冷冷地說:“知道錯了嗎?你都不惜自己,別人哪會在意你?”
趙亦樹點頭,服都沒,爬到床上去,他可能覺得委屈,傳來他躲在被子里嗚嗚的哭聲,斷斷續續,哭了很久。
那是趙亦樹最后一次像小孩的時候,后來,他徹底變阿姨口中說的“早的怪”。這次之后,他沒在宋眉面前哭過,也沒再問過他生父的事。
宋眉第二天就走了。
或許,也覺得昨晚對兒子太過分了,臨走前,帶趙亦樹去寵店,給他買了只貓,很小,通烏黑,綠的眼睛。
宋眉說:“媽媽不能常來,讓它陪陪你。”
語氣如常,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大人最擅長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宋眉舉著貓:“亦樹,你看,的。”
趙亦樹提著籠子,面無表地說:“媽媽再見。”
他再也不會像以前每次離別那樣,抱著,有點撒地說“媽,你什麼時候來看我,我好想你”這樣的話了。
趙亦樹把貓帶回鄧家,丟在一旁,理不理。小妹很喜歡,問貓咪什麼名字,阿姨又開始碎碎念,說把這里當什麼了,養了一群鴿子吵死了,害一天到晚被鄰居投訴,現在又弄只貓,到掉,還不是都得來打掃。
趙亦樹用力地合上琴蓋,發出好大的聲響。
阿姨嚇了一跳,趙亦樹微笑地說:“阿姨,小妹不是還缺架鋼琴嗎,我以后不練了,這架給小妹。”
“這孩子說什麼話?”
“真的,我不練了,功課太多。”
“這,這怎麼好意思?”
趙亦樹笑笑,去抱貓,貓一點都不怕生,蹭蹭他的手心,又又暖,他有點喜歡它了。
他帶貓去頂樓,小妹跟在他邊,皺著小臉:“二哥,你是不是不開心?”
趙亦樹抱著貓,的,他問:“小妹,我們它,好不好?”
“好啊!”小妹高興地點頭。
除了養鴿子,趙亦樹又多了項活,遛貓。
他帶去長留公園,不能去頂樓,總想撲鴿子,他怕它不小心掉下去。
他去長留公園,不是因為景好,而是因為它的名字,長留。
他想,這一定是一個傷心人取的,只有留不住才會取這樣的名字。
他在公園遇見一個許諾的孩,爸媽在鬧離婚,媽媽和丈夫吵完總打出氣。
趙亦樹看著上的傷,那一年,他清楚地發現,他變得越來越像個怪,只有痛苦能到他,他憎恨所有人的幸福,而許諾,和他一樣,是不快樂的。
他告訴許諾,你要習慣,習慣世間給你的傷害。
他們了不怎麼說話卻互相陪伴的朋友,許諾問過他的名字,趙亦樹不告訴,云淡風輕地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只有心里清楚,他恨這個名字!
他有很多的恨,有很多的怨,可他不知道怪誰,怨誰,最后只能恨自己,恨他的出生,恨他的臉,恨他的名字,恨到連告訴別人他的名字都不愿意。
趙亦樹不懂怎麼去釋放他的恨,只能抑著,抑出一個外表鐘靈毓秀心扭曲不安的怪來。
當然,沒人發現他是個怪。
當他拖著拖鞋,穿著襯衫,肩上趴著一只綠眼睛的小黑貓,慢慢地走在路上,別人只看到一個眼神溫和笑容和煦的俊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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