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因殺了那兩名南黎士兵而活了下來, 可那兩顆頭顱卻從此日夜懸掛于他的眼前心頭,死不瞑目。
此后北魏樞院院使吾魯圖從已經掌握的有關戚寸心的消息里看準了小九,又輾轉多時最終在北魏軍營里找到他, 并將他的父親賀勇與他的弟弟妹妹全都關樞院的地牢,迫他跟隨樞院派出的探羽真奇來到南黎。
只怕連二皇子也想不到,柯嗣并非是他的忠仆,而是潛伏南黎日久的北魏漢人,是羽真奇的手下。
彩戲園一事中, 李適只是面上最淺顯的一層, 他是二皇子謝詹澤故意留在彩戲園中的一枚棋子, 然而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北魏樞院才是這其中藏得最深的一方勢力。
裴寄清此前早就和謝緲過,北魏樞院派了人來南黎,到如今,此人才終于浮出水面。
“寸心, 我沒得選。”
大雨如傾, 小九的聲音被雨水淹沒,有些模糊沉悶, “但到現在,我也不是為了我的這條命, 我爹養我不易,我的弟弟妹妹年紀還那樣小……我得讓他們活著。”
“你以為北魏那樞院的院使吾魯圖是個什麼人?你爹和你弟弟妹妹到了他手里哪里還有命活?”
丹玉按捺不住,或因驟風香一事他如今對這小九自然沒什麼好臉, “你既有如此心計, 又偏偏在這件事上天真得很!”
“你胡說!”
小九像是剎那被尖銳的話鋒刺破心口一般, 淋淋的, 他雙目泛紅,惡狠狠地盯住丹玉,“他們還活著!”
雨水早就淋他的發,此刻頭上遮了傘,發間也仍有雨珠滴滴答答,“他們不會死……”
“小九……”戚寸心才開口,卻忽然見他從袖里掏出來一柄匕首,寒乍現的剎那,謝緲臉一變,迅速往前抓住的手腕。
戚寸心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傘柄從手中落,紙傘下落的瞬間遮擋在與小九之間,殷紅的鮮迸濺在紙傘另一面。
雨珠猶如碎玉一般打在的臉頰,有種鈍痛的覺,眼見那紙傘滾落在雨地里,傘骨背面滿是刺目的紅。
后知后覺地抬頭,正見小九袖中出的那柄匕首,已經被他自己刺口,他的臉,從來不曾這樣蒼白。
他的眼,也從來不曾這樣空。
“小九!”
戚寸心瞳孔,揮開謝緲的手,沖上去想要扶住他卻被他沉重的軀帶著一齊跪倒在雨地里。
小九遲鈍地向的臉,隔了會兒張卻先涌出殷紅的。
“寸心,我沒想害你,真的。”
他的眼淚從眼眶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下他的臉頰。
“我知道,我知道……”戚寸心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握著他手臂的手都是抖的。
可小九卻盯著烏黑發髻間的金釵看了會兒,又出手指了一下袖邊緣漂亮的紋飾,“寸心,別留這些,這個地方和戰場一樣會吃人,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你喜歡平靜的日子,不用大富大貴,只要三餐溫飽就夠了。”
“我們這樣普通的人,就要這樣的日子就夠了。”他的目再度落在的面龐,“你得走,離開這兒,去找個平靜安寧的地方。”
戚寸心滿眼是淚,搖搖頭,“可是小九,這樣的世道,哪里還有什麼平靜安寧的地方?”
哭著說,“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小九聞聲,像是反應了一會兒,他滿是,看著卻忽然笑了起來,口痛著,令他渾都在不自覺地抖,連聲線都是抖的,“可能是我錯了,你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們……早就不一樣了。”
“如果你是我,在那些伊赫人拿刀槍指著你,威脅你的時候,你會殺了那兩個可憐你,救了你的南黎兵嗎?”
他卻不等戚寸心回答,便自顧自搖頭,眼角浸淚,“……你不會。”
所以,
我們不一樣。
我卑劣膽小,而你不是。
他咽下帶的字句,朝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寸心,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時常是糊涂的,卻有一樣最清楚。”
“我的人生是從綏離戰場上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壞掉的,我每一天,每個晚上都在后悔,后悔那天我為什麼不死掉算了……無論我這雙手洗多次,在我眼里,我的手掌還是沾滿了他們的,我原諒不了我自己,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為我爹他們,我不會茍活到現在的……”他的手地抓住的腕骨,也許是腕上的鈴鐺和耳畔的雨聲令他更為恍惚,“我變這樣,跟你沒有關系,因為我先是殺了救命恩人的膽小鬼,然后才是你的朋友。”
“對不起,戚寸心。”
他最后是這樣一句話,滿攜嘆息,裹滿哭腔,接著他眼皮下去,握著手腕的手指也驟然松懈,無力下垂。
“小九……”
戚寸心崩潰哭喊,可無論如何搖晃他,他也再沒有任何反應。
他死了,
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東陵的小九了。
謝緲走丹玉手中的傘柄,撐著紙傘走到那早已被雨水淋的姑娘畔,他輕輕抬手,傘檐便遮掩在的上方。
而他后背沾卻也毫無所覺,只是垂著眼簾,靜默地看著抱著那個已經沒了聲息的年的肩,哭得那樣難過。
半晌,他蹲下去,傘檐仍穩穩地遮掩在與那死去的年上方,又出另一只手握住冰涼的手腕。
與此同時,徐允嘉了人來,將小九的尸抬房中去。
戚寸心仍舊跪坐在地上,眼前地磚上的水仍未被沖刷干凈,眼眶紅,盯著那道門晦暗的燈火看。
謝緲手抹開一縷黏在側臉的潤淺發,隨后將抱進懷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手撐著紙傘,一手擁抱。
他忽然在想,
的姑母戚明貞死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副模樣嗎?滿眼是淚,無助又可憐。
卻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沒有他,沒有任何人。
“我不明白。”
的聲音忽然落在他耳畔,哽咽聲重。
他稍稍直起,便見那一雙沾滿水霧的眼睛,他聽見說,“我不明白事怎麼就忽然變這樣了。”
戚寸心又去看那道大開的門,看不到里面躺著的小九,眼淚卻洶涌得厲害,“如果是太平盛世,他們一家就不會千里迢迢遷去城,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也不會才十五歲就被迫上了綏離的戰場……”
地攥著他的手,“如果是太平盛世,我的姑母,還有小九都不會這樣死在我的面前。”
戰爭害人。
害的是一個十五歲年單純天真的心境,害的是他無端背負起兩條人命之后,從此由人化鬼,行尸走。
“伊赫人一定要這樣嗎?肆意踐踏漢人的命便能彰顯他們伊赫人的統高貴?”渾冷得徹骨,這半生以來,從未如此直觀地看清北魏與南黎之間從戰場到朝堂的腥硝煙,滿地枯骨。
小九,只是這云波詭譎的世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塵。
從東陵的雨夜,到這月此時此間的雨夜。
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姑母,唯一的小九。
“戚寸心。”
謝緲一手住的下,迫使抬頭看向他。
淋漓雨幕之間,燈火的影暗淡,他的面龐著一種蒼白的冷,“記得你曾同我說什麼嗎?你要跟我在一起,要跟我一起等到伊赫蠻夷被趕出中原的那一天。”
是那個時候,在決心要九重樓的時候。
戚寸心著他,隔了片刻才遲鈍地點頭。
“等是沒有用的,”
他用指腹抹了一下的臉頰,嗓音清泠,“蠻夷刀兵向我,我必還之以刀兵,如果我說,我會讓你看到那一日,你信我嗎?”
戚寸心睫了一下,眼淚隨之跌出眼眶,抿,無聲點頭。
眼下的這個南黎,縱有許多人仍將仙翁江以北的半壁江山放在心底,可三十多年來,朝堂之上你來我往,硝煙彌漫,消耗的,不過是南北兩邊的漢人百姓心頭的希,而為者,多的是盯著自己眼前的那一畝三分地,的是睜開眼睛去看仙翁江那一面比南黎更甚的漢家疾苦。
所幸的是,還有如裴寄清這樣半生都在為收復失地而殫竭慮的人,更有謝緲,他能活著從北魏回來,靠的便是一顆亡魏之心。
然而失地未收,蠻夷的刀兵指向南黎,而南黎的云波詭譎之下暗藏的殺機也從未停止襲向他。
他要從眼前的永夜里開辟出一條道來,必是鮮鋪就,刀山火海,若走錯一步,便要萬劫不復。
“我相信你會的。”
失神地著那道門,忽然開口。
夸父逐日,為逐朝而死,而要站在他的邊,要永遠這樣堅定,永遠記得死在東陵的姑母,死在這里的小九。
院子里站滿了人,但他們都如丹玉與徐允嘉一樣,靜靜地立在后頭,淋著雨,垂著頭。
夜幕漆黑,冷雨淅瀝,檐下的燈籠搖搖晃晃的,燈影忽明忽暗。
神恍惚,像個不知來的游魂。
謝緲不言,手指了潤的鬢發,又再度無聲地將抱進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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