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庭訓正焚香祭祖，聽了柳十一的哭告，手中的香都幾乎掉在地上，他匆匆說完祭詞，將一柱高香香爐，這才強作鎮定地走出祠堂，領著一衆執事進了祠堂第二道門過廳兩側目而視的排房裡，那是丁氏宗族議論重要大事的地方。

儘管丁庭訓一生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今天這樁事的兇險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可以讓偌大的丁家一夜之間從霸州除名。他已經老了，有家有業、有妻有子，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已經承不起如此的打擊。進了排房，一杯參茶強灌下去，他鐵青的臉才恢復了幾分人氣兒。

眼見左右執事個個神慌張，他這個家主斷然不能在手下面前也出弱形象，丁庭訓強捺驚慌，不聲地喚進那個報訊的漢子，先問起兒子傷勢，得知丁承宗只是因爲驚馬翻車砸斷了雙，並無生命危險，這才轉而問起糧車被劫的經過。

此次丁家大爺丁承宗押運著兩百輛糧車運往廣原，丁家運糧售糧的生意早已做了的，沿途雖也有些山寨強梁，可是這十幾年來丁家早就打通了關節，每次送些銀子意思意思，那些山寨便也不來打他們的主意。

一方面這是因爲丁家多年來廣結善緣，另一方面是因爲這時節的地主豪紳家的護院家丁，甚至普通僕役，農閒時節都要練武藝，以充作民壯。兩百輛糧車，就得上千號人護送，就算有字號的大山寨也未必能吃得下上千人的民壯隊伍。再說丁家運的是軍糧，萬一惹得兵來圍剿，那更是得不償失，山賊強盜也是爲了求生求財，誰跟自己過不去呀，所以這十幾年來，丁家往廣原運糧，一直是太太平平，從未出過什麼大事。

儘管如此，丁承宗仍事先匡算了路程，又提前十多天起行，提前把糧運到，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丁承宗和其父是一樣謹慎的子，儘管輕車路，一路上逢山遇水，打尖吃飯、住宿營還是提著十二分的小心，並不因這是走了的路而疏忽大意。可是誰知道就是這般小心，還是出了岔子。

這一天他們出了深澤鎮，繼續趕路前行，此時離廣原城只剩下一天半的路程了，深澤鎮再往西，是方圓幾千畝地大小的鹽鹼地，土層既像黑沙又像塘泥，這樣的土壤除了蘆葦啥也不長，所以四下異常荒涼。

丁承宗是派了快馬在前邊探路的，但這也是尋常的安排，這麼大一片土地都是荒涼的蘆葦地，本沒有人煙的，倒也不虞有什麼危險。不想偏偏就在這兒他們遇到了一劫匪。

劫匪好像早已打探好了他們行經的路徑和時間，他們剛剛走到一半的時候，濃煙滾滾而至，竟是有人點燃了蘆葦叢，一開始丁承宗還以爲是走了野火，只是命人急急趨車前行，頭車前行不久就陷進了挖好的沙坑堵塞了道路，這才知道中伏，強盜隨後便蜂擁而至。早被煙火薰得目赤淚流，整個車陣又拖了一字長龍的糧隊登時首尾難顧，被匪衆切得七零八落。

丁庭訓正問著事經過，陸夫人急急闖了進來，以帕拭淚道：“爹爹，承宗怎麼樣了？聽說他了重傷，這天寒地凍的，可怎生是好，爹爹，承宗可千萬不能出事呀。”

陸夫人陸湘舞，父親也是霸州的一個大士紳。今日丁家祭祖，這位大小打扮得十分得，珠圓玉潤的段兒，一件狐領錦綢的棉夾襖，一條八幅湘水，不著首飾，秀髮黑，那俏臉含悲凝淚，就像一朵冉冉浮於水面的淨蓮，清純秀，惹人憐惜。

丁庭訓正是滿腹心事，對這個長媳貿然闖卻有些不假辭，他把眉頭一皺，不悅地喝道：“這是宗祠議事要地，你進來做什麼，承宗是我兒子，難道我不著麼？出去候著。”

陸湘舞一時急闖了進來，現在被公公當衆呵斥，神頓時有些難堪，明淨如玉的臉蛋上飄起兩抹紅。

“夫人，你不要著急，老爺召集大家這不是正在商量辦法呢麼，夫人請先等等，總會有法子的。”

外院執事柳十一把陸湘舞勸出去，返又道：“老爺，著急也不是辦法，這是咱們丁家生死存亡的大關頭兒，您得馬上拿出個章程來，大家夥兒纔好齊心協力過這個難關啊。”

丁庭訓已經漸漸穩定下來，他沉住氣，拿起兒子的信再度看了起來：“父親，孩兒不肖，軍糧被奪，爲丁家闖下滔天大禍，百死莫贖。父親見信勿以兒爲念，速速化解這番潑天禍事爲要。

兒此番軍糧被奪，頗有一些蹊蹺。兒自霸州運糧至廣原，路山路、大路小路，叉替換，可行路線甚多，隨時而定，令人難以預測，而盜賊竟預知路線、時間，設下埋伏，恐我隨行之人中必有細應。兒所率民壯亦多驍勇，賊雖以有備算無備，仍傷亡頗重。賊首被兒一箭中左目，大忿之下，縱火焚糧，兒所乘騾車驚，馳荒野翻覆，砸斷兒的雙，兒返程緩慢，故遣心腹快馬趕回，父親務必不惜一切再運軍糧於廣原。若軍糧遲遲不至，大禍將臨於丁家矣……”

字跡有些潦草，可是兒子驚變之餘，又重傷，還能想得如此縝，真沒辜負自己這麼多年的調教，想到這裡，丁庭訓心裡又到一寬。

“東家……，您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啊。”長工頭兒李守銀也焦灼地說道。長工頭兒、佃戶頭兒，也都是丁府相當於執事一類的人。丁家佃田種地，並不需要東家自己去地頭兒監督，這些長工頭兒、佃戶頭兒手下都有一幫子人，把那些民戶管理的服服的，因此這些執事們頗東家青睞，丁家吃，他們喝湯，如今在當地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小地主一類人家。他們的命運與丁家休慼相關，眼見丁家危在旦夕，他們如何不急？

丁庭訓長長地吸了口氣，慢慢擡起頭來，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劉鳴，你連夜盤點我丁家所有存糧，留下種子，餘者盡皆裝袋起運，送往廣原。不過是我丁家現有存糧恐怕還是不夠的，你盤點之後立即連夜進城，今天是大年夜，霸州沒有宵，你進城後立即把各家米店的糧食盡皆買下運回，咱們自己鋪子準備出售的糧食也全調回來。”

“是！”劉鳴站起，連忙應了一聲。

“柳十一，你連夜把咱們丁家，還有各下莊、別莊，能用的車馬驢騾全部調來，再去城裡，把各家車行、腳行的車子盡數租下，馬上給我送回來。”

“是！”

“陳鋒，楊夜、李守銀……”丁庭訓臉上的神緩和了些，向這幾個長工頭兒和佃戶頭兒拱了拱手：“幾位，丁家如今是生死存亡的要關頭，丁某有一件大事拜託幾位，還請幾位馬上發人手，幫老夫把十里八鄉的丁壯都給僱聘來，大過年的勞大家長途跋涉，丁某不會虧待了他們，一天工當三天工，事之後還有酬謝。”

“東家，您客氣，小的一定竭盡所能，與丁府共赴難關。”陳鋒、楊夜等人連忙起拱手。

丁庭訓點點頭，臉上涌起一片病態的紅，他握雙拳，抿著脣角道：“這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這一回……老夫親自出馬，一定要把糧食運到廣原。”

“東家，你這子骨，不行啊……”

“老爺，這差使就給我吧，您不能去啊……”

一衆執事正紛紛阻止，門口一個人的聲音道：“爹，讓我去吧！”衆人聞聲回頭，只見丁大小姐正亭亭立在門口。

“你，一個孩兒家，湊什麼熱鬧！”丁庭訓狠狠地呵斥了一句，丁玉落柳眉一挑，不服地道：“我也是丁家的人，爲什麼不行？我騎得了馬、得了箭，廣原、太原、平原，邊關三大城我都是去過的，這種時候我不去誰去？”

“你是個人，不！”丁庭訓斷然拒絕。

次日一早，丁庭訓躺在炕上，頭上覆著一方溼巾，反覆叮囑道：“……，總之，這次逃回來的民壯，中必有細，所以一個也不能用。以咱們丁家的財務，本來就是再丟兩百車糧食也垮不了的，可這是軍糧啊，一旦誤了大事，丁家上下就是個滿門抄斬、眷爲奴的悲慘結局。玉落，爹如今只有把丁家託附給你了，你無論如何都要把軍糧平平安安地送到廣原，也許時間上來不及了，不過遲緩幾天，以咱丁家和廣原軍合作這麼多年的，或許還不要，可要是耽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