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覺得藥湯一碗一碗灌下來,約間聽到許多人的聲音,睜眼看上一眼,便覺得是廢了好大的力氣。
衛韞都是皮外傷,唯有骨需要靜養,包扎之后坐上了椅,倒也沒有了大事。聽聞楚瑜染了風寒不起,于是從第二日開始,便過去侍奉。
高燒第一日,楚瑜燒得最嚴重,大家流看守,等到半夜時,所有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衛韞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里。
蔣純本想勸衛韞去睡下,畢竟有下人守著,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守著嫂嫂,我心難安。”
蔣純微微一愣,隨后明白,衛韞并不是在幫楚瑜守夜,只是借著給楚瑜守夜的名頭,給自己無法安睡尋一個借口。
他雖不哭不鬧,卻不代表不痛不惱。
于是蔣純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著衛韞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間。
衛韞沒有進去,就在外間坐著,拿了衛珺的字來,認真臨摹著衛珺的字。
衛珺死后,當衛韞心難安,他便開始臨摹衛珺的字。
衛珺是世子,因此從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也是書香門第出,對衛珺要求就高一些,于是衛珺雖然出將門,卻寫了一手好字。
以往衛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讀書,可他卻從來不愿費心思在這上面,如今衛珺走了,他卻在完這人對他的期許時,覺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到那個在他心中樣樣都好的哥哥。
衛韞臨摹著字帖的時候,楚瑜就深陷在夢境里。
夢里是皚皚大雪,一個人走在雪地里。
這是什麼時候?
思索著,看著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墜著冰珠,約想起來,這是十二歲。
十二歲那年,跟著父親在邊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襲,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時已經是兵荒馬,等父親撤兵的時候,更是不知道該去哪里。
于是往城外遠跑去,想要躲進林子。那時候是攻城的廝殺聲,是遠的馬蹄聲,心里一片慌,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時候,年金冠束發,紅白氅,駕馬而來,然后猛地停在面前,焦急出聲:“你怎麼還在這里?”
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懸佩劍,俊翩然。
他朝出手,催促道:“上來,我帶你走。”
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將手放在他手里,被他拉扯上馬,抱在懷里,奔馳向戰場。
那是十二歲的楚瑜,十四歲的顧楚生。
沒有無緣無故的,楚瑜回想起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顧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上那一刻朝手的年,為了那一刻,絕了一輩子。
于是當意識到這是哪里那一刻,急促呼吸起來,開始拼命奔跑。
要離開這里,再也不想遇見顧楚生,不想再過上輩子的日子,同上輩子同樣的任何一句話,都不想聽見。
在夢里拼命跑,拼命逃,卻還是聽見馬蹄聲追逐上來。
“上來,我帶你走。”
“上來,我帶你走。”
年的聲音追逐在后,猶如鬼魅一般,糾纏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開,就是逃不開。
大口大口氣,跑得近乎絕,覺周邊似乎有洪水淹沒而來,在水里死命掙扎,卻沒人救他。約間抓住了什麼,就拼命抓著,仿若眼淚一樣的水灌鼻口,眼見著要見徹底淹沒,幾乎放棄掙扎,就在這時候,聽到了一聲呼喚,嫂嫂。
這是衛韞的聲音。
他聽見楚瑜睡得不安穩,便放心不下。正巧長月出去端藥,楚瑜大了一聲“救我!”,衛韞便再也安耐不住,推著椅,掀了簾子進去,停在了楚瑜邊。
他剛來到前,抬手想去試一試楚瑜額頭是否退燒,便被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死死抓著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抖出聲,反復開口:“救我……”
衛韞皺著眉頭,輕聲開口:“嫂嫂。”
楚瑜陷在夢魘之中,話說得迷迷糊糊,衛韞約聽見一個名字,似乎……楚生?
喊的含糊,衛韞聽得不太清晰,只看見閉雙眼,握著他的袖子,仿佛是怕極了的模樣。
放下了平日那子沉穩的氣勢,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終于像個十五歲的。
衛韞替換了額頭上的帕子,目落在抖著的睫上。
生得貌,十五歲的其實并未長開,平日那份也全靠妝容,如今卸了妝,便可見那份青稚。
皮很白,如白瓷玉,如今出著汗,出幾分紅。衛韞皺著眉頭,看深陷噩夢之中,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一聲聲:“嫂嫂,醒醒。”
他的聲音似乎是穿過高山大海,如佛陀誦,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聽著他一聲聲呼喚,心仿佛是獲得了某種力量,漸漸安定起來。
那聲音似是引路燈,朝著那聲音慢慢走去,然后看到了微。
等睜眼的時候,便看見年坐在邊,金卷云紋路邊,長發用發帶系在后,眉目間帶著憂慮,在看見楚瑜睜眼時,慢慢松開,化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年,一瞬間竟是認不出來,面前這個人是誰。
恍惚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小七啊……”
說話間,長月已經端著藥走了進來,見楚瑜醒了,激道:“夫人,你醒了!”
楚瑜點點頭,抬手讓長月扶了起來。
有些燥熱,旁邊衛韞給端了水,喝了幾口之后,抬頭看了看天:“幾時了?”
“卯時了。”
長月從楚瑜手中接過杯子,楚瑜點了點頭,目落在衛韞上:“你怎的在這里守著?”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難安。”
衛韞說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難安,還是難以眠?”
“皆有。”
楚瑜面前,衛韞也沒有遮掩:“本也難眠,便過來守著嫂嫂。”
楚瑜淡淡應了一聲,和衛韞這一問一答,慢慢從夢境里緩了過來,也就沒了睡意。斜斜靠在床上,頗有些懶散:“怎的睡不著了?”
“會做夢。”
“嗯?”楚瑜抬眼,衛韞垂眸看著自己角的紋路:“總還夢到哥哥和父親還在時。”
夢得越好,醒來越殘忍。
楚瑜沒有說話,片刻后,換了話題道:“你見了陛下了吧?”
“嗯。”
“有說些什麼嗎?”
“陛下同我說,讓我諒他的難。”
聽到這話,楚瑜輕嗤出聲,懶懶瞧向他:“你怎麼回的?”
不管怎麼回,必然是讓陛下滿意的答案,否則衛韞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雖然楚瑜一步一步讓皇帝有了衛家忠心不二的覺,但此事畢竟是皇帝對不起衛家,如果衛韞有任何不滿,或許也就不在這里了。斬草除,本也是帝王常事。
“我同他說,我不明白很多事,但我知道我是衛家人。”
這答案讓楚瑜覺得很有意思,曲了曲,將手放在自己膝蓋上,笑著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你是在表忠?”
“不,”衛韞輕輕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是衛家人,我衛家的債,一定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楚瑜偏了偏頭,含笑看他。
衛韞這份心思,并不詫異。上輩子衛韞就是個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人,這輩子也不會突然就變一代忠臣。
“衛家人護的是江山百姓,”衛韞聲音平淡:“而不是忠誠于某一個姓氏,某一個人。”
“你同我說這些,”楚瑜雖然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笑著問:“你就不怕我說出去嗎?”
今日的話若是說出去,衛韞不可能活著見到第二日的太。
然而衛韞卻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平靜:“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這麼千辛萬苦將我從天牢里救出來?”
楚瑜迎著他的目。
經歷了這樣多的風雨,看著這年從一個跳的普通年化作此刻沉穩平靜的年郎君,他有諸多變化,然而卻唯獨這雙眼睛,清明如初。
未來的鎮北侯有一雙銳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未曾仔細看過,如今想起來,當年若仔細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這年眼中那份清澈純粹,還帶著瀲滟水?
也曾捫心自問,為什麼為了衛家做到這一步?
然而看著衛韞的目,卻慢慢明白,為的不是衛家,而是這雙眼睛。
喜歡這樣澄澈的眼,希這世上所有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生安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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