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頭照著,這樣的春日里,行走在深宮,倒覺不出權勢和富貴的人。宏闊的建筑,紅的宮墻,明黃的琉璃瓦,空中伴有梨花的清香。太的金芒落在殿頂上,瞇著眼看,千點萬點跳躍的點,像孩子玩兒的打水漂。有風來啦,微暖中還帶著一點涼,吹嚶鳴領上那圈細細的狐鑲滾,蹭著下頜皮兒,梭梭的。
董福祥在前邊引路,從英華殿東邊的夾道過去,途徑壽安宮。這麼著近,也有上宮里主兒的機會,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照面和應酬。
“這英華殿吶,是舉辦佛事的地方,那些太妃和主兒們遇著齋戒和浴佛,也上這兒來。不過一年到頭來得很,因為各宮都供著小佛堂,犯不著舍近求遠。”董福祥抬抬手,指向前面一大片,“這地界兒,是先帝爺的太妃們住的地兒。先帝爺一駕崩,們就從各宮挪出來,除了皇上老爺子頒旨上尊號的,其余都在原先的位分前頭加個‘太’字兒。自此就再不穿花紅柳綠的裳啦,上太妃院兒里吃齋念佛,過清凈的日子。咱們從這條夾道過去,也算是條近道兒,不過宮里地方大,且得走一程子。像咱們這號人,單靠兩條,坐肩輿的、坐二人抬的,都是里頭主子們……嚶姑娘,還走得吧?”
嚶鳴說是,“走得。倒是勞煩諳達,為我白跑這好幾回。”
董福祥嗐了聲,“奴才是干碎催的,別的不會,就會跑。紫城那麼大的地方,咱們一天能打好幾個來回,腳底下跑出繭子來,比鞋底子還管用呢。”說著又笑,“不過姑娘和奴才可不一樣,姑娘暫且將就一陣兒,將來出自然有人伺候。到時候奴才要是有那造化,給姑娘扶個轎子,隨輿行走,那奴才可得了人形兒嘍。”
太監都是這樣,見針地結,指著日后能挪窩兒,得高就,什麼時候也不忘給自己討個好兒。嚶鳴知道自己這回進來,絕不單是陪著老佛爺解悶兒這麼簡單,也不會像別的孩兒那樣,心里有了底,就以大半個主子自居。董福祥的這些話,只說諳達抬舉了,“我進了宮,也是伺候老佛爺,論理兒咱們是一樣的。您在我跟前稱奴才,我萬萬當不起,快別這麼的,以免人聽了笑話。”
原本董福祥是有意抬高,出鄂奇里氏,又是果勇公義,太皇太后傳進宮里來,他日不是皇后也是個貴妃,自己在跟前稱奴,應當應分的。可倒不仗著自己的份拿大,他連著瞧了兩日,是個謙遜和煦的脾氣,半點也不驕矜。這樣的人不多見,倒像是天生應該長在這宮里的,這回是遠游歸來,接著過樂天知命的日子。
他點了點頭,“是我糊涂了,我們這號人是天生的奴才秧子,說順了,一下兒繞不過彎來,姑娘別見笑。”言罷朝前面的隨墻門抬了抬下,“過了門就是慈寧宮夾道,咱們腳下快著點兒,別老佛爺等急了。”
嚶鳴只得跟著加快步子,幸好祁人不裹小腳,一雙天足,趕起路來邁得開。
徽音左門是慈寧宮隨墻門,可通慈寧宮東院,董福祥帶著從這里進去,幾番輾轉到了慈寧宮前臺階下。
檐下正有人經過,瞧一眼,喲了聲,“我怎麼沒見您從前頭大宮門上進來?”
董福祥說:“抄了近道兒,省腳程不是。”
宮人蹙眉搖頭,“諳達,這是老佛爺請進宮的客,您倒好,帶著人家走邊門!”一面說,一面轉頭微笑,蹲了個安道,“我是太皇太后跟前掌事的宮,上回您來,也是我引您進門的,您還記得嗎?”
嚶鳴說記得,“不過十來天前的工夫,那時候就覺著姑姑面善,沒曾想這麼快又見面了。”
孩兒在一起說話,彼此顯得更加親切。大宮說:“您就我鵲印吧,在您跟前可不敢以姑姑自居。老佛爺知道今兒您要來,一早上讓我出來瞧了好幾回,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單聽這些鮮的話,真把當上賓似的。嚶鳴還是笑著,就當都是真話吧,跟著鵲印進了殿門,進了太皇太后所在的偏殿。
太皇太后和一般的老太太不大一樣,不點熏香,把屋子里弄得煙熏火燎的。天兒暖和了就讓人上外頭折花枝,在梅瓶里頭以清水供養。等花開了,截取一段香,點綴點綴屋子和日子,頗有野鶴神云格調。
還有室的線,長期寡居的人大多禮佛,一重重的黃幔子低垂,弄得佛堂一樣。太皇太后不是,讓人把簾子規整收攏起來,窗簾也卷得高高的,自己坐在一片下,舉著西洋眼鏡,仔仔細細挑花樣。
邊上侍立的見有人進來,脆聲喚老佛爺,“您瞧,嚶鳴姑娘來了。”
太皇太后抬起眼,嚶鳴已經在腳踏前的毯子上跪下了,恭恭敬敬磕頭,“奴才嚶鳴,給太皇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笑了,說免禮,親自站起來攙了一把。就著看,年輕的姑娘,致致的臉盤兒,這種輕俏和靈,是任何詩詞和書畫都難以描述的。
“真好。”太皇太后說,拉著在南炕上坐了下來,“ 你上回進宮來,我一見了就喜歡。那時候礙于人多,咱們也沒能好好說上兩句話,今兒一瞧,可是愈發稱意了。昨兒董福祥進來回話,說姑娘愿意進宮來,陪著一塊兒解解悶。我那時候就想呢,一個年輕孩子陪我老太太,沒的把人悶壞了。”有意又問了一遍,“你是真的愿意進來呢,還是董福祥這奴才為了哄我高興,把你誆進來的?”
太皇太后不是那種閑著無聊,陪你逗咳嗽的人。的每一句話都有深意,都要你謹慎細聽,三思應對。當時董福祥上門來的那番話,絕沒有言明是太皇太后的主意,他一口一個“依奴才之見”,字里行間全是他個人對老佛爺喜惡的揣。且不管進宮究竟是太皇太后本來的意思,還是董福祥妄測上意,既然能讓老佛爺高興,當然就是正確的。
嚶鳴低眉順眼道:“回老佛爺話,昨兒董諳達替老佛爺上家來瞧奴才,奴才全家對老佛爺念不盡。奴才是個孩兒,不能像爺們兒一樣報效朝廷,只能盡奴才的一點兒心,進宮來伺候老佛爺。奴才微賤之人,腦子也不機靈,若蒙老佛爺不嫌棄,留下奴才,那老佛爺的大恩,奴才就是碎骨也報答不盡了。”
把話說漂亮吧,越漂亮越好。上趕著當奴才伺候人,還要叩謝恩典,其實說出來真違心。可有什麼辦法,活著就得認命。這一進來,再也蹦不出去了,這圍城里高低貴賤分得明明白白,如今只有抱太皇太后的大,往后才能活得舒心。
可太皇太后是什麼人呢,你說阿諛的話,哪能聽不出來。但不氣,神如常道:“這世上除了那些心氣兒高的,一心想當娘娘的,誰也不樂意進宮來。你是爽利孩子,學不了人家那套,往后在我跟前也不必難為自己。你故去的祖母,當初常進宮陪我抹牌,可是我的好搭子,每回來,我都能贏太后好些金銀角子。后來不在了,我也不怎麼設牌局了,們有意輸給我,時候久了實在沒意思。現在你來了,我心里著實高興,你不必拿我當太皇太后,就當和祖母一樣的,陪著我說說笑笑,這樣豈不心?”
太皇太后是客氣話,你當然不能當真。嚶鳴聽了忙起,也不知說什麼好。這會兒再去剖白一番,那是斷斷多余的,還不如裝老實,裝木訥,就這麼紅著臉蹲安,說:“遵老佛爺的令兒。”
“來來,別站著,到我邊來。”太皇太后笑著又把拉過來,“薛公爺福晉頭前和我說起過,說你上年許了定祿家的三爺,有沒有這回事兒?”
嚶鳴說有的,“過了小定,原打算今年完婚的。可我們側福晉琢磨了好一陣子,說三爺常因公在外,恐怕往后照應不了家里,合計再三,前兩天到底把婚給退了。”
是握著拳頭說完的,心里要滴似的。可不這麼說,又怕連累海家,倒不如撇得一干二凈,往后這頭有什麼事兒,不至于牽連他們。
太皇太后哦了聲,似乎很替可惜,轉而又說好,“做母親的,沒有不心疼孩子的。倘或實在不合適,促了也未見得好。你母親是個有決斷的人,多婚姻都是因為家里長輩含糊,害了孩子一輩子。你也不必著急,既到了我邊,不得我做主,將來替你覓一門好親。”
所謂的好親,指的就是皇帝吧!若說好,天底下確實沒有比和帝王家結親更好的了,可自覺沒有那麼大的腦袋,也絕不妄想戴那麼大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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