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皇上明鑒。”崇善垂袖道,“昨兒黃昏時候,奴才及幾位大章京在值房議事,外頭有人遞陳條進來,奴才和幾位大人都過了目,上頭羅列了納辛當政二十年來的重大罪狀,實在是……令人目驚心。納辛結黨營私,貪污納賄,十年前嶺南因賑災不及百姓暴,以致縣衙被砸,縣令索良慘遭勒斃,這件事的源頭就在納辛上。朝廷賑災款項早已批復,但納辛留中克扣,遲遲不發,嶺南上下斷炊十日,百姓以樹皮果腹……皇上,奴才是親眼所見啊,殍遍野儼然人間地獄,這會子回想起來依舊心震,惶惶不安。只可惜,彼時朝政全由薛齊兩家把持,朝野上下也是敢怒不敢言,這事兒后來到底掩過去了。不過此類貪贓枉法的行徑只是冰山一角,其后諸如稅賦、河工、乃至軍糧軍餉,沒有一項納辛不敢貪墨,陳條上列得清清楚楚,請皇上過目。”
這就是墻倒眾人推,風正好的時候,個個和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這些人并不是不想活吃了你,只是在等待時機。昨兒的大子,如果沒有烏梁海這個口子,誰能扳倒如今風頭正健的國丈?皇帝早年對納辛也是恨得牙兒,發誓將來必要法辦了他。可后來嚶鳴進了宮,當上了皇后,這種恨很快就變得不那麼強烈了,甚至有了些屋及烏的意思。
然而朝政不是兒戲,他也不是昏君,他必須兩頭都穩住,既不能寒了臣工的心,也不能辜負二五眼對他的信任。
他合上了折子,一手篤篤點擊著花梨的桌面,曼聲道:“當年三大重臣輔政時期,因意見相左,確實有過相互掣肘的局面。朕記得嶺南暴一事,當時輔政大臣之首是多增,多增后來簪下野,也正是因為此事。如今時隔多年,若要翻出舊案來,不得嚴查一回。朕要拿住這蠹蟲,卻也要有確鑿的證據。”
阿林保聽了上前拱手,“臣愿領命,重查嶺南賑災一案。”
皇帝說好,“就由你查辦。”
“如今納辛牽扯了多起舊案,若仍舊圈在府,恐怕他暗中活,阻礙偵辦。”京畿章京賀華年道,“要是照著老例兒,應當發往刑部看管。皇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圣上以大局為重,按例置納辛。”
然而皇帝很猶豫,下不下獄,關乎納辛最終的發落。查出不妥,留在府里罷職免是順理章的,要是進了刑部大牢,想再出來必得毫無污點,可納辛那滿頭小辮子,哪里還能洗刷得清?這會子他只要一松口,秋后只怕就該問斬了。
皇帝靠向鎖子錦靠墊,慢悠悠盤弄著手里暖玉道:“納辛畢竟曾是輔政大臣,薛家夷族,次日就將納辛下獄,話傳到外頭,豈不人議論?”
那些臣子有些咄咄人,“納辛雖是輔政大臣,更是當今國丈。皇上不徇私,秉公辦理,誰會議論皇上長短?”
崇善也附和:“皇上是圣主明君,不當忘了老祖宗留下的圣訓,皇后娘娘賢良,自然能明白皇上的難。天底下做阿瑪的心都是一樣的,奴才的兒亦是皇上貴妃,若奴才有貪贓枉法之,必自請下獄,不勞貴主兒掛心。”
皇帝聽了,臉上出一點微微的笑意。這種笑似乎沒什麼容,卻又讓在場的臣工戚戚然起來。
貴妃的父親參了皇后的父親,這件事從大義上來說并沒有什麼錯,但當真開了皮,出了骨,就沒有半點私心麼?皇帝不說,那說還休的一淺笑,足以讓眾臣工咂味道了。這些穩坐高位的人,沒有一個是傻的,最后自有人出來打圓場,馮河道:“皇上,臣有異議。眼下烏梁海部,正協助天干地支六衛攻打車臣汗部。納辛掌管烏梁海,倘或就此將他收監,只怕會令烏梁海部軍心。”
皇帝調過視線來,“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馮河道:“加派人手看管即可,就算下了大牢,牢里頭也有的是法子同外頭聯系。皇上不念他是國丈,總要念一念納辛長子常年駐守吉林烏拉的功勞。”
這席話給了皇帝很好的臺階下,也適當避免了君臣之間出現巨大分歧。最后自然準了馮河奏請,崇善一時也無話可說,皇帝跪安后,便率眾退出了養心殿。
事兒越來越棘手了,皇帝坐在那里,腦子里思緒紛雜。今兒只是羅列了十大罪狀,再過兩天,還會有二十宗、三十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到時候又當如何自呢?
他長嘆,下了腳踏,從西暖閣里出來。才邁出門檻,便見嚶鳴站在東暖閣檻前,臉上神慘然,想必他和諸臣的晤對,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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