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的主任邀董香之任教外文系教員時，時隔當年陪同自己丈夫陶雲先任教此大學藝系主任已有近二十年。

恍如隔世這一詞在當年只當笑話，如今是真真覺得時過境遷，竟是那麼的蒼涼。

戰後的確是滿目瘡痍，但慶幸國的學氛圍未減。

學校派了人來接，領著行李到了教員宿舍，陪同一起回來的還有的養子。

當在講臺上瞧著臺下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覺著他們都是好福氣的人，其實是不大願意教書的，因教書的覺仿佛在看著自己的生命流逝，而你永遠對著的都是一張張年輕的臉，自己卻是一步步衰老，然，又極了瞧他們紅撲撲的臉蛋，眼神中散發的那些對未來的憧憬，對世界格局變革的熊熊野心，他們皆不是自己這代的人，自己已是想慢慢過日子，然後安晚年的人了。

下了課，竟是藝系的好幾位學生堪堪跑來，拿著一份黎的《世界報》還有一本畫冊過來找簽名。裡面皆印著當年在法蘭西畫展比賽時的名作《雲中種花》，畫面極其簡單，卻運用得極好，兩岸線條寥寥數筆畫得模糊，與天相混了一條淺淡的河流，用不同於湛藍的灰藍的天空為底，襯著飄渺的白雲，一只素手托著一朵花束在空中，同一人的另一只纖纖玉手持壺澆水，可惜幾片花瓣已枯萎掉落，那束花朵獨留枝幹於手。

雲中種花，此畫曾得多種殊榮，難怪乎藝系的學生來找。

行雲流水簽下自己的名字，又聽得一個學生忍不住在側問：“先生，您既善工筆，又善寫意，在國際上亦有名聲，為何畫作極，又為何不來我們系任教？你可知我們聽聞您來任教時，我們都以為您定是來我們系的。”

“其實，我人生最大的不喜，就是畫畫。”董香之淡淡笑了笑，鼻間已經有些許皺紋，眼角笑時亦有了褶皺，但本就小巧的臉龐還是極致婉約的。

話落，一片扼腕同不解。

亦沒有在意，只是笑笑便失陪了。

藝系有幾位任職十幾年以上的教員是認識的，每每遇上都是言又止，倒是裝作新識，自在許多。

到了這裡，其實已經聽聞了關於陶雲先的事，數年前他便不任教了，整日在家，聽著普契尼的音樂，研究古代漆、綢、唐宋銅鏡和明朝織錦的華圖案，有時也出去畫畫，只是除了畫畫便是呆在家中不接待一人，照顧他起居的除了一老家僕外再無其他。而他在數年前亦同曹英佩離了婚，此後，曹英佩離了婚便帶著孩子遠赴海外，隨後一年曹家全家移民海外。

陶家兩位二老也已都離世了，當年在國外聽幾位赴法的同學告知時剎那便淚流滿面，淚如雨下，侍奉二老多年，甚好，他們亦待不薄，如若不是婚姻走到了那般田地，想，定是能陪著送他們最後一程的，可惜命運弄人。如今回到此地，亦是聽到過好些次，心頭倒是了幾許悲愴，只覺得滄海桑田，再不能回頭，何況亦是不小的年紀了，也算是到了不之年，更加明白有些事勉強不得，亦是無法子的事。

陶雲先的老僕人來找時，已是傍晚，不知回來的消息傳的那樣快，還沒來得及離開學校，在教員辦公室，那老僕人一見便老淚縱橫，地跪在了地上，生生喊著：“……，你可算是回來了……”

這一稱呼好似過了半世紀那麼久，亦呆愣在當場，凝起來眉，半晌，終是笑了笑，攙起老僕人道：“李叔，你瞧你，都什麼年頭了，你還‘’的喚，快些起來吧。”

一路上，見車窗外月蕭索淒迷，星火暗淡，霧靄朦朦朧朧似要吞沒人煙。

到了醫院的病房裡終是見到了舊識――陶雲先。

從前他的時候，時常在想，若幹年後，他和會是如何的，是否是膝下孩子群，是否還是頑固地他，而他頑固地抗拒，他是否他還同當年一樣英俊洋溢，如烈馬，可如今見著他，覺得他和這世上千千萬萬的男人並無不同，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有特別，眼見他發鬢灰白，發紫，已是回天之象。

上著好幾醫用管子，他面容削瘦，虛弱地閉著眼睛，額頭有一塊地方是凹進去的，仿佛生生地被削了一塊，看起來有些猙獰。

“是日本人幹的，那日爺在河邊寫生，遇到了日本兵，刺刀揮過去生生削走了一塊，還將爺踢到了河裡，幸好爺戴的帽子漂在水裡，日本兵以為那就是他的頭，一槍就打在了那個帽子，以為爺死了便走了，後來是爺爬回岸上的。”順著董香之的視線，李叔襟抹淚地在側低聲道。

垂下眼，董香之歎了口氣：“為何不逃？我聽聞城守不住時，他們軍隊撤退前是讓城中的百姓全部趕逃離的。”

“爺不肯，死活不肯，只遣散了所有的家僕，自己不肯走，他想守著這兒，他一直相信會回來的，他要等。”聞言，李叔一把年紀有些說不住，又紅了眼，哽咽著道。

哭啼嗚咽的聲音興許響了些，陶雲先輾轉醒了過來，本是混沌的眼睛在及李叔旁的董香之時，忽然清亮了幾分，董香之就站在他的病榻旁，他竟不知哪裡生出的那樣的力氣，倏地手死死抓住放置一側的手腕，眼角頓時出了一片潤。

這麼多年，他終於再一次抓住了的手。

若說沒有容是假的，他的手有些似枯枝，皮都裹不住骨頭，他當年在席間盛氣淩人走的畫面恍若還在昨日，如今，卻是哀戚地眼眸生生凝視著，他想回來……他倦鳥思巢，那麼些年，每時每刻都在想重新同在一起。那一臉的悲傷痛苦的表，是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無聲地嚅囁，仿佛有太多話如鯁在。

董香之緘默不語地凝在原地同他對，有些悵然亦有些惘然，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弱，卻是沒有松開一點點空隙。時間仿佛在病房裡凍結，那麼多年，他終於等到，又怎麼能輕易放開，他只想著，若有一憐憫他，便就算是騙話也罷，便是騙騙他這個快要病逝之人都是好的。

然，何嘗還是當年的。

他費勁了所有的力氣，嘶啞低沉的嗓音等了太多年的話終是啟口：“……香之，我是你的。”

話落，蒼茫一笑，竟覺得酸楚如虱子，爬滿子的每個角落。

不說倒罷，此話一說，訕笑起來：“我走過你走過的地方，我學過你學過的課程，我得過你在國外得過的所有的獎，你往日以為我所不能做到的事我皆做到了，雲先，其實我也可以的，是不是，我都是可以的，然，你當年沒有給我機會，你沒有給過當年的董香之一一毫的機會證明也是可以配得上你的。如今，我又憑什麼給你機會，就算是在你染重病的時候。”

劇烈的息，好似有些想要辯駁或是再說些什麼，他半撐起，額上滿是虛汗。他的手還抓著，比適才抓得更了些。

反握住他抓著自己的手，低聲道：“雲先，再沒有比你更狠的丈夫，你親手殺了我腹中的孩子，只為全你同曹英佩的，你以為這一切我都不知，所以你以為你還有資格等我？我到法蘭西的第一年學校的校醫便同我說了，我服過刺激的藥，因我子弱，免疫力差，可能永沒有再次懷孕的機會了。你可知那日我哭得我有多慘麼？我只以為你不我，可我沒想到你這樣決絕地不我！陶雲先，所有人說我，我都信，唯獨你，我不信，我更不可能回應你。”

生生地拽開他的手，死死咬著牙，說著話時，亦是鑽心的痛。

“爺――”

渾發熱作寒，陶雲先全抖哆嗦，臉更白了幾分，廢然地垂落在了病榻旁，兩眼，嘶啞哽咽的聲音低低如著了魔似地呢喃：“不能，你不可以知道，你不能知道，不可以――”

李叔趕去喚了醫生來，陶雲先卻毫不配合，蜷在了榻側，也不顧回流，期期艾艾地咕噥：“我沒有，真的不是我，怎麼能是我，我亦不信我竟這麼做了，香之……不是我做的，不是的……”

病房裡慌間，董香之深深一閉眼，額忍痛，轉離去，在關上門的瞬間，最後聽見了似乎是兒時他同關系尚好，他像個孩子群裡的頭頭，朗聲喊著的那句：“香之！走！我帶你抓蛐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