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天子鑾駕與長安無數貴戚高的車馬,迤邐俱往驪山行宮的游樂地而去。
行宮在繡嶺之北,松柏長青的層巒疊嶂之間宮闕連綿,但圣人對溫泉沒有多大興致,反而是喜歡圍獵。行宮以南是大片的苑,豢養珍禽異,栽種奇花異草,亦修建不亭臺樓閣,苑的員投上所好,早已打點齊全,不貴族公子也爭先恐后地報名,金繩圈出了上百里方圓的山林,里頭虎豹熊羆皆可獵殺,野澗寒泉皆可宿營,兩日后再回行宮領賞。
初七日,苑大開,圣人披赤金甲,馭汗寶馬,立在眾多貴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蓋如云,沉重的鼓角聲響起,在重山深谷間悶悶回。
奉冰份上是庶人,能從游已經破格,自無法參與這樣的盛事,在距離金繩數十丈外的樹林里,與一眾民間的八旬老人閑嗑瓜子。老人們也不知是過于孤陋寡聞,還是過于見多識廣,沒有一個來探問他的私事,對他左看右看,卻問他是怎麼駐不老。他只能如實說,我今年三十歲。
老人們作恍然狀,又去聊別的了。
一個說:“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宮地氣溫暖,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啊。”
另一個說:“你懂什麼,今上強健,氣充沛,不怕這一點兒風寒。”
“哼!氣充沛。”前一個很是不滿,“古語有云,田獵以時。哪里有開春圍獵的道理?那母雌禽懷著子,被獵殺了,豈不造孽?”
“這份閑心。”后一個嗤道,“帝王圍獵年年如此,也不見哪一種禽滅絕了呀。”
……
嘮嘮叨叨的聲音里,奉冰倒很安逸,攏著袖子往外走了數步,今日天朗氣清,遠白雪皚皚,山峰聳峙,頗是壯觀;近的樹林里藏著湯泉,彌漫出朦朧的煙霧,反而看不清晰。聽得尖銳的鼓角連響,接著便是揚鞭的怒聲,萬馬奔騰四出,令綿亙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實就算在過去,奉冰病弱,也從不會參與皇子們的圍獵。——羨慕,或許有過,但不重,只是在著三位兄長的鐵甲金鞍時,會生出淡淡的惆悵。
今日三哥奉硯也會伴駕山的。他走到一山石上張,便看見皇帝的黃旗紫蓋后頭跟著趙王的儀駕,俱是前呼后擁。其他將領大臣便沒有這樣待遇,不過一匹良馬,帶幾個仆從,各自去尋獵。
雖然隔了很遠,但奉冰還是一眼看見了裴耽。
冬春之際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爭獵,只驅馬緩行。為方便蔽,他穿了一黑甲,頭戴鐵盔,比他平素的模樣更多幾分笨重。忽而他俯伏在馬上,手慢慢從大旁的箭囊里出一枝長而細的羽箭。
這是發現獵了嗎?這麼快?
不知為何,看著裴耽那繃的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聲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開,突然,雙卻一夾下黑馬,馬兒頓時揚蹄而去——
奉冰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麼,因為沒能看見這一幕小戲的結局,心頭還到悻悻。
他索轉一躍,跳下山石,徑去和那些老頭子們找溫泉了。
裴耽尚未進驪山深,便遇上了皇帝的傳召。
彼時他下了馬,從草叢里拉見一只灰撲撲的野兔,小家伙還不及他小臂長,后了傷,滴滴答答地流。見到生人,野兔立刻齜牙尖,毫不猶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渾不在意,看它的腳傷像是被箭破,或許是從哪位貴人手下逃走的獵。方才他也想殺它,但到了此刻,看它厲荏,反覺勝之不武,輕笑一聲,一手提溜它到小溪邊,給它洗了洗傷口,又費好大力氣扣住他死命蹬的四肢,拿隨的傷藥給它止包扎。
得了他好心療傷,這小野兔卻仍拿一雙發紅的圓眼睛死瞪著他。
若不是開春不獵,遭一只兔子這麼瞪著,裴耽脾氣再好也要燉了它吃掉。
包扎完了,野兔當即從他懷里跳出去,姿矯捷,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而剛一落地,竟然把腳給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后脖頸時,孟朝恩來了。他只得拿布帕將小野兔隨意一裹,揣進懷里,隨孟朝恩去見駕。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里休息。似乎已獵了一圍,亭下擺著一頭鹿和幾只山野兔的尸,都已理干凈,頭上著表示皇帝獵的赤徽識。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獵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懷有孕,令他一下子皺住了眉。
這不是好兆頭。
但圣人承天命,或許本不在乎什麼兆頭不兆頭,否則也不會選在開春圍獵。裴耽走亭中,李奉韜正在拭他的金柄長劍,笑著招呼他:“裴相來了,請坐。”
裴耽行禮座。
“裴相飽覽群書,當知蒐狩習武,禮之大者。”李奉韜道,“朕給北衙軍也設了彩頭,龍武、神武、羽林諸軍,包括朕的神策軍,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謀遠慮。”
李奉韜端詳著,裴耽穿戎裝的模樣見,但也不算突兀,因為他父親就曾是一員頗有聲的大將。若非如此,也不會招來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崢將軍的英勇。”李奉韜朗朗笑道,“北衙六軍,按先皇曾經的部署,原是要給裴將軍的。誰知道他竟死事高麗,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許都要姓裴。”
裴耽擰了擰眉頭,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說什麼了。但這一座小亭四周布滿親兵,還有數名文武大臣,氣氛融洽,戒備森嚴,都可見皇帝膽子小,縱然有意挑釁,也到底不敢單獨與他對質。
裴耽在席上欠,“陛下才是雄姿英發,天命所歸,不論先父還是草臣,抑或北衙六軍,都只是拱衛陛下的渺小眾星。”
“雖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韜垂眸,“朕總是擔心辜負了先皇托付下來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著朕啊。”
裴耽駭笑,“臣豈敢。”
“裴相有什麼不敢?”李奉韜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重,黎民仰賴,唯一的憾,只是與朕的四弟和離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輔佐朕而已。”
亭中一片死寂,冷風都靜止了腳步。
其他數名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只想裝作形人。但他們只以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離的瘡疤,卻不知皇帝話里還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
李奉韜所以能在太子謀逆事變中穎而出,只因他掌控了神策軍。但當時神策軍是給裴耽統領的,若不是裴耽自己了重傷,李奉韜原不可能以“襄助戡”的名義接管它。神策軍是北衙軍的重中之重,而北衙軍,天子最為銳的親兵,它原是裴崢將軍的囊中之。
李奉韜瞇著眼睛盯住裴耽。自己始終不裴家,不僅因為裴耽承冢宰之任,多也是顧忌裴家對北衙的影響。
但如今,李奉冰到京,朝中局勢又變,他已有些忍耐不住。
自今上登基以來,這樣的對話,裴耽已經應付過許多回。他想這一回也無大差異,自己橫豎只能回答:“臣與李奉冰和離,與朝政沒有關系。幽恪太子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皇自然屬意于陛下,臣不過奉命而已。”
“既然只是奉命,”李奉韜卻突然冷了聲氣,“那就讓你家里人小心些行事!”一邊說著,將一封奏折徑自扔到了裴耽面前,“啪嗒”一聲,驚得眾人都是一跳。
裴耽將那奏折的封印拆開,是史臺的彈劾文書,說幾個地方上的小吏相互勾結,預備要買通今年春闈的主考。這本是一樁小事,但那幾個小吏姓裴,史臺就不得不上呈天聽。
小野兔從他的懷里掙出一個小腦袋,被裴耽按了下去。
他將奏疏重新封好,離席下跪,“臣為兩位不知深淺的堂兄請罪。科考舞弊絕非小事,請陛下徹查此案,還天下舉子以公道。”
李奉韜看他義正辭嚴,忍不住冷嗤一聲。
這狀元郎果真固執。手里只有一封死人的書,還以為可以護住全家一輩子麼?
“該查的自然會徹查。”李奉韜笑道,“裴相不若也好好思索思索,治其國,先齊其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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