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輕絮他“平心靜氣,妄念”,固然對克制烏爾骨發作有一定作用,可是人的喜怒哀樂都是連著的,克制了怨恨與憤怒,喜樂自然也變得幾不可見,時間長了,人會像一棵就不見的草——雖然湊合活著沒死,綠葉也白得差不多了。
長庚以為自己快要佛了。
直到再見顧昀。
雖然跟著顧昀驅車勞頓不說,整天還不是對付叛軍就是對付土匪,但長庚心裡卻總是毫無來由地充斥著毫無道理的快樂——好像清早一睜眼,就知道這一天有什麼好事要發生的那種充滿活力、期待與熱切的快樂。
盡管他知道沒有什麼好事,烏爾骨也依然每天如夢去拜訪他。
倘若封王,顧昀會留他嗎?理智地想,顧昀肯定會留,侯府至會願意收留他到正式家,倘若他一直不家,說不定就能一直厚著臉皮蹭下去,這種想法太好,長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把克制不住的傻笑帶出來。
他們等了大概有兩刻的工夫,等來了顧昀。
山中道像個巨大的蛛網,四通八達,環環勾連,顧昀總共砍了四十多顆腦袋,排除了一些人嚇哭了的胡言語,最後找到了六十四個道出口。
葛晨聽完以後十分震驚:“什麼?我們哥倆在山裡當了半年多的野人,才找到三十多個出口,怎麼侯爺一來就審出了六十多個!”“要不是你們到的底,我也截不住他們,更別提審了。”
顧昀看了葛晨一眼,按捺片刻,到底沒忍住,沖他招招手,“過來。”
葛晨以為大帥有什麼要事要吩咐,忙屁顛屁顛地湊了過去,不料方才還一本正經的顧大帥突然出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顧昀早想這麼幹了,他手欠的病早已經病膏肓,看見有手的東西就忍不住想一把。
“太好玩了。”
顧昀了一會,意猶未盡地想,“怎麼長的?”葛晨:“……”曹春花虎目含,羨慕得眼穿,嚶嚶嚶地小聲說:“侯爺厚此薄彼,怎麼不掐我的臉?”這話他不敢到顧昀面前說,因此只有長庚聽見了,長庚想:“好,四十八次了。”
曹春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往周遭張了一下,心裡突然湧起一種臨近危險時的不祥預。
顧昀順著靜虛的口供,將這一片山區的道圖紙畫了出來,然後命人順著道出口往裡熏煙氣,熏了三天,將大山熏了煙筒,裡面寄居的蝙蝠、耗子大小毒蟲等都拖家帶口地往外跑,卻始終不見顧昀想抓的人。
幾個將士自告勇拉起繩子鑽進道裡探尋,在六十四個出口的道中從日出搜到夜幕垂下,連頭發都沒找著,只扛出了靜虛提到的沙盤。
到了第四天,手下來報,他們排查了蒯蘭圖邊,確實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是蒯蘭圖養的一個客卿,名王不凡,一聽就覺是化名。
這位客卿平時不大出來見人,但是蒯蘭圖的幾個心腹都知道,蒯蘭圖對此人推崇備至,信任有加,在府上專門給他騰出個院子住,派了心腹小廝和漂亮丫鬟伺候。
顧昀:“這個‘不凡’現在在哪?”手下回道:“跑了,他院裡的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毒死了,府上人發現的時候,骨都寒了。”
“大帥,”這時,又一個騎兵過來回報,“我們去查了靜虛招出來的那幾個轉運紫流金的窩藏點,人去樓空,連張紙都沒剩下。”
顧昀沉默不語地轉著手中的舊佛珠,蒯蘭圖邊的神客卿,靜虛裡那個“雅先生”……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是偶然,但顧昀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總覺得其中牽涉的謀很大。
這些暗中一手攪了南疆時局的人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而後又消失得杳無痕跡,份謎,目的也謎。
看似是敵人,可又好像冥冥中幫他快刀斬麻地收拾了這一大幫人。
顧昀有點想不通,到底是自己攪了別人的局,還是一頭鑽進了別人的局裡。
顧昀掘地三尺要找的人,此時正在南洋海面上一艘貌不驚人的小小貨船中。
雅先生已經換回了繁複的西洋服飾,低頭看著一份地圖。
大梁浩瀚的江山萬裡全在這小小的羊皮圖紙上,他提起朱砂紅筆,在南疆一片畫了一個小小的紅圈。
連同這一筆,那張舊地圖上已經有了三個紅圈,另外兩個分別在北疆和東海。
“雅先生”將筆尖在地圖上逡巡片刻,最後落在了西部古路口。
“到今天為止,我們的局已經布好了。”
雅先生笑起來,“剩下一個引線,只要點著它,就能‘轟’一聲——”那中原人模樣的王不凡接道:“燒起一把中原大火。”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起酒杯,清脆地了一下。
南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朝中天子自然震怒,催顧昀速速押送匪首與判將回京。
顧昀只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北上。
不過想起他那寶貝幹兒子總算肯跟他回去,侯府又要熱鬧了,他又對“回京”有些期盼起來。
“他長大以後招人喜歡多了,”顧昀老懷甚地跟沈易說,“就是突然一下變這麼懂事,我都有點不習慣。”
“賤。”
沈易言簡意賅地評價道,然後如願以償地挨了一鞭。
沈易又問道:“對了,抓了傅志誠,你打算怎麼辦?”顧昀玩笑神收了收,沉默片刻,正道:“季平,其實這些年我時常想,你跟著我,是不是有點浪費才華。”
沈易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顧昀:“你博古通今,文可翰林,武能安一方,在靈樞院與玄鐵營沉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該出頭了……”盡管長庚已經分析過,但乍聽他這麼一說,沈易心裡還是容的。
兩個人又是同袍又是朋友,雖然是可托妻托孤的過命之,但顧昀的狗裡老也吐不出象牙來,從未當面跟他直白地表達過欣賞。
沈易眼眶一時有些發燙:“子熹,其實你不必……”“再者我也很過意不去,”顧昀又誠懇地補充道,“你說我這樣一個天生爹娘養的男子,總在旁邊擋你的桃花,害你這些年來一直了老,真是……嘖,太對不住了。”
沈易:“……”這 “天生爹娘養的男子”一天兩句的正經話份額說完了,眼看著就要進扯淡容,沈易只好潦草地收拾起卡到嗓子眼的一腔衷腸,“呸”了一聲,夾馬腹跑了。
長庚在不遠看見,趕忙趁機跑過來,占了沈易的位置,與顧昀並轡而行:“沈將軍怎麼又給氣跑了?”顧昀似笑非笑地了鼻子。
長庚看見他的輕裘甲上沾了一片葉子,便手替他摘了下來,細心地說道:“義父,甲再輕也四十來斤呢,摘下來松快松快吧?”顧昀沒反對,由著長庚手幫著把輕裘甲拆開,一一卸下來,人離得太近,兩匹馬不知怎麼地看對了眼,居然互相纏綿起來。
顧昀騰出一只手來撥了一下自己的馬頭,訓斥道:“別耍流氓。”
他臂上甲正卸了一半,這樣輕輕一甩,便差點從手腕上晃飛出去,還將袖子裡的一樣東西給帶了出來。
長庚眼疾手快地接在手裡,發現那居然是一支制濫造的小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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