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是很簡單的事。
人在做出約定的那一刻, 往往篤信自己可以做到。他們相對著落下熱淚,沉醉于當下虛假的滿足,即使它未實現, 但必須先一番。
李如海說, 一個太容易給出承諾的人,非常容易陷危險的境地。承諾太多,前行必然沉重不堪, 但若不去管,那無異是對自我的背叛。
做人何必陷這種兩難境界?不如什麼都不說,來時輕, 去時快。如果你一定想和誰約定,不如只對自己約定,最后沒做到也同樣快活。
泠瑯聽進去了這番話。有難忘的相遇,過命的, 但那些 “我將會”“定有天”, 很會從口中說出。
換句話說,在短暫的人生旅程中, 除了為刀者復仇,還沒想背負過別的東西, 在此之前從未有過責任, 遑論辜負。
所以這也是第一次領會到, 承諾破裂,心愿損毀, 是何等錐心痛楚。
日清淡, 把周圍一切都照得很亮。深紫和墨綠, 土腥和氣, 罵與鬧嚷, 所有知覺都離遠去——
只剩掌心的冰涼僵,是此刻唯一。
泠瑯握著孩的手,低聲喚道:“阿落……”
的聲音在哽咽,眼中只有干:“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音,脖頸歪在一側,那雙總是怯懦的眼睛此時真正的空空如也。
風聲襲來,泠瑯沒有回頭,左臂反手斜掠,刀劃出一道亮白弧線。
重倒地聲起,依然未曾投去一眼,只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輕輕地覆蓋住孩的面龐和。
“一會兒就好。”聲說。
清風過樹梢,云又高又淡,的確是個好天。
站在紫土丘上,側是黝黑石像,腳邊匍匐著一尚在掙扎的男人軀,再往下是層層墨綠藤蔓。
最外圈,是涌著的,持著械攻而不敢前的村民。
立于一切的中心,卻平靜得不可思議,那柄狹長直的刀正淌著,一滴一滴,落泥里。
刀落,深深沒男人眼邊泥土,他渾抖得像篩糠,用聽不懂的語言在喊什麼。
泠瑯低頭看他:“對他們說,快跑。”
男人仍是罵,刀影微,他左耳斜飛而出,啪的一聲打到另一人臉上。
泠瑯重復一遍:“讓他們快跑。”
在男人痛苦的嚎聲中,對著人群喃喃:“你們應該沒嘗過命被別人把控,是什麼滋味吧?”
“跑得越快,活得越久。”
雙手持刀齊眉,刀面映著郁的眼:“想活命,就不要落在后面。”
縱而出。
如鶴碧波,雙翅振拍打,掀起波浪陣陣,驚魚群紛紛。
第一蓬花炸開的時候,尚有人沒反應過來。
藍古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最外圈,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只知道祭品早已備好,阿部遲遲未到,眾人服用了靈藥,早已十分難耐。
然后——那個漢人子忽然出現了,他不知道怎麼就站在那里,提著刀,還是單薄瘦弱的樣子,臉上不知哪里來的,有點嚇人,但也還好。
不過是子,有什麼值得怕的?同伴的哭嚎傳到耳朵里,讓他們快跑,他依然沒覺得有什麼,只忿忿地想,都是漢人的詭計 。
第二個人的頭顱高高飛起,又砰然落地,破碎骨片混合白漿濺開來的時候,藍古終于遲鈍地意識到,此刻人群究竟為何而。
同伴們怒吼著:“殺了!”
“快用弓箭,蠢貨!”
“不要讓跑了!”
群激憤,然而背負著武的人并不多,他們為好偉大的儀式而來,誰也沒料到會有變故。
“該死的狗一樣的——”
這句辱罵是離藍古最近的一個人發出的,然而只說了一半,因為下一刻,他的嚨便從后面被破開,流噴濺,脖頸垂落,只剩一點皮連接著頭顱。
藍古從來不知道,人被砍了一半的頭,竟還能站在原地,方才說話的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能力,他就這麼可憐又可怖地矗立著,立在驚怒的人群之中。
殺掉第四個人之后,那道沉默而殘忍的影,再次消失了。
砰然一聲炸響。
天上好像下了雨,雨滴落在臉上,粘稠濃,藍古怔怔地抬手一抹,那是混著一點,辨不分明。
邊人發出了一聲凄厲慘,藍古聞聲去看,只見那人手中著一枚天上掉下來的眼珠,紅的是,紫的是瞳孔。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雨中保持鎮定,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有人連滾帶爬地逃走,有人持起弓箭怒吼,卻不知該瞄準何。
藍古終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著什麼,他也想轉跑掉,可是心中卻遲疑,為什麼一定要跑?從始至終,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不過是個人而已,在澤布的男人面前,那麼矮小,那麼瘦弱……
藍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他踉蹌著匍匐倒地,費力抬頭,看見某男子倉皇奔逃的影,甚至還踩到了他的手指。
正要怒罵,耳后卻傳來一聲笑。
“這就對了。“
“跑吧,踩在同伴的上,試試能跑多遠。”
聲音離藍古很近,他骨悚然。
他沒有驚懼太久,刀鋒破開皮的聲音響起,腔被貫穿,噴涌,打下深紫土地,將其暈染更瑰麗的。
刀,刀出,不過是一瞬之間。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氣,向視野盡頭,那道浴的地獄般的持刀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眼中的紅是因為,還是因為其他?
殺人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泠瑯從來都這麼覺得,刀,的是金屬相激的過程,至于它如何沒,絞斷呼吸,其實并不怎麼值得。
但是此刻,除了重復著這一乏味的過程,做不了其余任何事。
厭憎這片紫的土地,痛恨每一能呼吸的所在。那些尚能移掙扎的人形,在眼中猶如燃燒著殺的劍靶,心中有個聲音在尖,已經無法停止去揮砍。
疾掠,在驚恐的眼神中落地,手腕彈,刀氣悍然而出,霧噴發,一條生命終止了它的活。
還不夠。
飛而出,跪在正奔逃的人雙肩之上,手指扣住頭發,手肘抵住管,用力一擰——
像扭掉一只的瓜,扭掉一顆頭顱,然后將它隨意拋在泥土上,任其流出汨汨鮮。
依然不夠。
在滿地喊聲中,出一點笑,如九幽而來的使者,用刀尖了結一條又一條生命。
這其實不太對。
對泠瑯來說,殺人只需要一刀,但現在行徑已經不是簡單的、了結命的手段,在進行一場殺。
用多余的作,用過剩的手段,換得讓愜意的哭嚎。那聲音凄慘又妙,殘肢斷臂賞心悅目,而那一道道驚恐絕的眼神,簡直讓心澎湃。
這種愉悅蓋過了最初的懊悔傷痛,渾然忘卻一切,只知曉揮斬,再揮斬。
只想這片土地再也沒有能站起來的人。
靜謐幽深的山谷之中,即使是最絕的聲音,也傳不出去半毫。
視野泛上了紅,鼻腔充斥著鐵銹般的腥,手臂了點傷,也被某暗箭刺中,但沒關系,大口呼吸,覺還好。
緩緩掃視四周,散落的肢,未闔上的雙目,還有倉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
追上他。
如同獵鷹嗅聞到,幾乎在同一時間便了起來,刀尖高舉著,朝移的獵狠狠揮去——
鮮濺落在臉上,又深一層。
持著刀,機械地回首,再次尋找網之魚。
知道自己在轉嫁痛苦,這是一種逃避,不敢去面對祭臺上的孩,不敢回憶對方膽怯卻溫和的微笑,不敢再去想,夕下的那聲含淚的稱謝,這個場景讓幾乎心碎。
只能不斷地揮斬,用這種方式求得一點快,好像這樣,就不算太失敗。好像這樣,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護些什麼、達些什麼的時候,沒有一敗涂地。
在短暫的前半生中,這種挫敗從來未有,被突如其來的自我厭棄擊潰。
知道自己早該停止,去安真正的害者,可是在那之前,已經先喪失了面對一切的勇氣,多麼懦弱,多麼可笑。
原來這麼不堪。
泠瑯視線微微凝結,看見連綿起伏的山丘盡頭,出現一個影。
再殺掉一個,就會重新生出勇氣嗎?
掠而上,刀在風中瀝去了,再落地的時候,又是未染半寸鮮紅的干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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