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武當日方回到燁,便一路馬不停蹄,領了一支騎兵向著西南趕去。慕家世代駐守南境,慕玉堂在西南更是如同天子,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倒也難怪朝廷忌憚。
酒過三巡,孟余悄悄附在袁崇武耳旁,低聲道:“元帥,慕玉堂有七子,席間卻只見了六位爺,唯獨不見那位最寵的小公子,倒是不知為了何故。”
袁崇武這些日子一直風塵仆仆,如今一碗接著一碗的烈酒下肚,眉宇間遂浮起幾分醉意,卻尚能自制,道:“此等小事,無須在意。”
孟余恭聲稱是,方才站回子,就聽聞一道男聲響起:“夫人到,七小姐到!”
這一道話音剛落,嶺南軍諸人皆臉一變,孟余與穆文斌對視一眼,再看袁崇武依舊不聲地坐在那里,兩人收斂心神,齊齊向著門口去。
就見慕夫人與一位年約十八的子踏進了主廳,待看清那子容貌時,諸人無不覺得眼前一亮。那子一襲白勝雪,烏黑的秀發盡數披在后,以一支玉簪松松綰住,全上下再無任何綴飾,卻是冰玉骨,暗香襲人。一張鵝蛋臉面,眉不描而黛,不點而朱,更妙的是那子的眉宇間不同于一般人般滿是,而是出淡淡的清冽,猶如雪上梨花,容不得人輕賤。舉手投足亦是落落大方,毫不扭,竟有幾分英氣流其間。
慕玉堂瞧著兒換回了裝,遂一記朗笑,對著妻招了招手,命夫人與慕七一左一右坐在自己旁,而后則向著袁崇武道:“袁將軍有所不知,慕某六子一,因著朝廷的緣故,這些年小一直是扮男裝,隨在軍中,倒是讓將軍看笑話了。”
袁崇武淡淡一笑,舉起酒道:“慕元帥慈父心腸,亦是人之常。”
慕玉堂哈哈一笑,也舉起碗來,一飲而盡。
慕七坐在父親邊,眸心在袁崇武上瞥過,角卻浮起一抹嘲諷,見他毫不曾留意自己,收回目,只端坐在那里,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宴席一直持續到深夜,一碗接著一碗的烈酒下肚,慕玉堂早已紅滿面,對著袁崇武道:“今我慕家軍與嶺南軍聯手,日后自不必再忌憚朝廷,唯愿兩軍齊心協力,共建大業!”
一語言畢,慕家其余六子手中無不舉著烈酒,向著袁崇武敬去。
袁崇武黑眸中暗流涌過,他喝的酒自是不比慕玉堂,此時眼底醉意愈濃,面上卻仍喜怒不形于,只牢牢端起酒水,與慕家諸人逐一而敬。
宴席結束后,慕玉堂已被人攙扶著回到后院歇息,袁崇武只覺得頭昏裂,口更是熱乎乎的,五臟六腑都火燒火燎一般,難到了極點。孟余與穆文斌一道將他扶起,他卻出手將兩人推開,低聲道了句:“我沒事。”
孟余與穆文斌對了個眼,都十分擔心,只得跟在其后,一行人剛走出主廳,被外間的寒風一吹,袁崇武更覺得煩悶嘔,一手扶住廊下的圓柱,停下了步子。
孟余剛要上前,卻聽一道聲響起,那話音里著輕蔑,一字字都十分清脆:“咱們西南的酒向來極烈,袁將軍既然酒量尚淺,又何故如此牛飲,在這里醉態百,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袁崇武眼眸一掃,卻見當先一人,正是慕七。何子沾心下不忿,剛開口,就見袁崇武一個手勢,令他閉。
“七小姐說得不錯,袁某的確是失態了。”袁崇武淡淡開口,一語言畢,則對著慕七拱了拱手,道了聲:“告辭。”
而后,便領著后諸人徑自從慕七旁經過,竟是連看都不曾看一眼。他的這種漠視并不是故意為之,而是淡然自若,仿佛慕七在他眼里,與一堵墻一棵樹,或者與慕府中的任何一位仆人侍從都毫無分別。
慕七銀牙咬,從小到大,在西南一直呼風喚雨,無論誰見到皆是小心翼翼,那些人也是從不看,不為別的,只因為心存敬畏,不敢看。而那個男人,瞧得清楚,分明是不屑看!
慕七雙眸幽冷,對著袁崇武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妍麗的臉龐上浮起一抹鮮艷的鄙薄,終是拂袖而去。
回到嶺南軍客居的庭院,袁崇武剛踏進屋子,終是再也忍耐不住,醉倒了下去。侍從們慌忙上前,將他扶到床上歇下,這些日子,袁崇武馬不停蹄,不眠不休地在各地奔波,力早已支得厲害,如今又兼得慕玉堂與慕家諸子番勸飲,更是醉得一塌糊涂,待諸人七手八腳地為他將戎裝褪下,他早已是人事不知,昏昏沉沉地睡在那里。
命侍從們退下后,屋子里便只留了孟余與穆文斌二人。
“先生,您說慕家如今與咱們結盟,到底是什麼意思?”穆文斌與孟余一道在桌旁坐下,低聲道。
孟余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到穆文斌面前,開口道:“慕家與朝廷嫌隙已久,朝廷這些年來一直暗中削弱慕家的力量,慕玉堂忍耐多年,這次是忍不住了,之所以與咱們聯手,也無非是想借助咱們的力量,多一分勝算推翻朝廷罷了。”
“屬下還有一事不解,元帥之前對結盟之事并不熱衷,此番又為何會一反常態,親自趕往西南與慕玉堂聯手?”
聽了這話,孟余便是一嘆,苦笑道:“這個自然是因著思公主了。”
穆文斌心頭一震,失聲道:“莫非元帥是要將思公主搶回來?”
孟余點了點頭:“元帥待用至深,朝廷已昭告天下,要將公主許配給薛湛為妻,元帥如今,也只有和慕家聯手,才有可能打敗凌肅。”
“可是凌肅的兒!”穆文斌冷笑連連,眸心更森寒得可怕。
孟余張了張,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沉默了下去。
“若早知是凌肅之,當初在燁時,便該將一刀殺了,以我嶺南軍在天之靈!”穆文斌一拳打在桌上,恨得咬牙切齒。孟余眼皮一跳,道:“穆將軍,你對元帥一直忠心耿耿,如今……”
穆文斌大手一揮,道:“我忠心相對的,是從前那個以大局為重,能領著兄弟們大事的元帥,而不是如今這個被沖昏了頭腦的元帥!”
“穆將軍……”
“先生留在此,若等元帥醒了,還先生能勸勸元帥,文斌先告辭。”不等孟余說完,穆文斌便打斷了他的話,站起子對著孟余拱了拱手,繼而大步走了出去。
孟余瞧著男人怒意沖天的背影,念著如今的嶺南軍,亦是深嘆了口氣。驀然,孟余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睛卻是一亮,苦苦思索片刻后,那皺的眉峰終是舒展開來,捋須自言自語了一句:“如今之勢,倒也只有此計可行了。”
十二月底,嶺南軍連同慕家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暨南、河、池州等地,嶺慕大軍勢如破竹,各地守城兵皆不堪一擊,紛紛泣求援,更有甚者,池州總兵不等嶺慕大軍趕至,便已打開城門,親率家眷跪地迎接。
一道道加急軍報雪片般地飛向了京師,短短數日,元儀殿的案桌上堆滿了小山般的奏折,年輕的帝王不眠不休,一雙俊目熬得通紅,待看完潯州知府的折子后,只覺悶難忍,將那折子一手扔在了案桌上,發出好大一聲脆響。
見皇帝怒,殿中的侍宮全部跪了下去,黑的一群人,在那里齊聲道:“皇上息怒。”
周景泰濃眉皺,對著眾人揮了揮手,喝道:“全給朕退下。”
徐靖領著永娘剛踏元儀殿時,便見著了這一幕。
見到母親,周景泰站起子,將心頭的煩悶下,對著母親深深一揖:“天已晚,母后為何不在宮中歇息,卻到了孩兒這里?”
不過短短數日,周景泰已然消瘦了許多,那一張氣宇軒昂的臉龐上滿是憔悴,眼底更是著淡淡的烏氣,顯是許久不曾安眠所致。
徐靖瞧著,便心疼起來,將兒子扶起,讓他與自己一道坐下,從永娘手中將自己親手做的點心送至周景泰面前,溫聲道:“這是母后為你燉的燕窩羹,你快些趁熱吃了,補一補子。”
周景泰便是一笑,道:“母后每次來元儀殿,總是不忘為兒子送些好吃的。”
徐靖也是慈笑起,目中滿是憐,對著兒子道:“母后知道近些日子朝上的事多,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要保重好子,朝政上的事,母后幫不了你,只能在這些食上,為你多費些心思了。”
周景泰攪著碗中的玉勺,卻也不吃,只向著母親去。
“怎麼了?”徐靖見兒子有話要說,遂對著永娘使了個眼,示意退下。
待殿中只剩下母子兩人時,周景泰終是開了口,道:“母后,您與朕說實話,思公主,是不是袁崇武的人?”
徐靖聞言,心頭頓時大震,就連聲音都變了:“皇帝是聽誰說的?”
周景泰見狀,遂道:“母后無須問朕是從何得知此事,母后只消告訴朕,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徐靖心如麻,當日姚蕓兒進京時,凌肅只道是自己流落在民間的兒,從不曾將姚蕓兒嫁過人,并是袁崇武妾的事出去,凌家軍向來軍紀嚴厲,既然主帥下令命諸人封口,定是無人敢泄的,可如今,周景泰卻偏偏知曉了此事!
著已經長大人的兒子,徐靖移開眸,一時心頭五味紛雜,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隔了許久,徐靖方才點了點頭,啞聲道:“不錯,思的確曾是袁崇武的人,可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是南凌王的兒,也是薛將軍未過門的妻子。”
周景泰黑眸幽暗,俊朗的容在影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只能聽到他用深沉的聲音,一字字道:“既如此,朕有一計,還母后全。”
“你要做什麼?”徐靖心頭一跳,一句話口而出。
“朕會命使者去池州與袁崇武面談,并將孩兒的手書帶去,只要他愿意歸順朝廷,孩兒便將他封為嶺南王,嶺南軍士兵人人賜以田地銀兩,讓他們回鄉,過回他們從前的日子。”
徐靖凝視著兒子的面龐,穩住自己的心神,道:“說下去。”
“朕還會允他自治嶺南,并將思公主,一并送回他邊。”
徐靖聽著兒子說完,臉頓時變得慘白,想也未想,便喝道:“不!思絕不能回他邊去!皇帝,如此種種不過是你的緩兵之計,有朝一日,待你騰出手來,定然還是會將袁崇武置于死地,到了那時,你要思如何自?更何況,朝廷已昭告天下,將賜給薛湛為妻!”
“既然母后知道是緩兵之計,便應該知曉兒子絕不會將自己的親妹子送到反賊手中,眼下,唯有拉攏袁崇武,安住慕家,才能保我大周江山!”
其他的話徐靖都沒有聽清,唯有那一句“兒子絕不會將自己的親妹子送到反賊手中”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當下,徐靖的臉慘白如雪,再無人,只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周景泰面淡然,側開眸子,道:“朕只知道,凌肅乃我大周功臣,他的兒,既然是母后義,便與朕的親妹子毫無二致。”
徐靖的子抑制不住地哆嗦,向來了解這個兒子,知曉他心思深沉,這一點像他的父親,就連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自己與凌肅的事他究竟知道了多。當下,徐靖心如藕節,一面是兒子,另一面卻是兒,只讓心里糟糟的,混沌到了極點。
周景泰舀起一勺燕窩羹,對著母親道:“明日,朕便會命使者趕往池州,只消袁崇武答應歸順,無論他要什麼,朕都愿意給他,也希母親到時,能夠以大局為重。”
徐靖一震,眼前的男子分明是自己的親兒,可竟覺得他這般陌生,嗓子里更是如同被東西堵住了一般,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