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著雪,京城冷得能凍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極,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呂雪凝讓農莊上的兩位莊稼漢用驢車將他拖回的周家。
許是新婚里了這閑氣,婚前如水的嫁娘,婚后與周明生多有齟齬,與婆母也難以相,爭吵不休。新婚一年,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厲害的一次,媳婦家的幾個哥嫂、舅爺、叔伯,浩浩幾個人扛著鋤頭到周家要說法,整整三天,說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賠銀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來,到你周大娘,聽抱怨了半個時辰,說的兒媳貴,沒生小姐的命,卻有小姐福分,嫁過來就十指不沾春水,要侍候就不說了,結婚這麼久,鳥蛋都沒有下一個……”
時雍輕聲問:“周大娘可有后悔,當初阻撓周明生和呂姑娘的親事?”
王氏遲疑,搖頭,“這個倒沒有說。你周大娘多強勢的一個人?縱是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頓了頓,王氏又尖酸地哼聲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呂姑娘來,這個兒媳婦,不論是容貌品還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遠了,換誰會不悔?要我說,也是活該。誰教當初嫌棄人家不干凈?呸~”
前日呂雪凝來拜見過時雍。
這些年,呂雪凝仍是獨一人,還是那一副弱弱的模樣,氣卻是好了許多。
呂家當年是有些家底的,呂雪凝又是一個能寫會算的姑娘,商戶出、慧質蘭心,很有些經商的頭腦。在農莊置地買屋,兩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農戶開墾,再種上瓜果蔬菜,兩年下來培育了一片沃土,又將時雍曾經告訴過的“大棚種植”進行了改良,種植一些反季節的蔬菜,然后在京城開了個店,不再賣米了,改行賣當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點供應給各大高檔酒樓和富貴人家,供不應求……
有錢的小姐,是有底氣的,呂雪凝一個人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前日來無乩館的時候,兩輛驢車里馱的全是果子和蔬菜,這樣的季節,人瞧一眼那翠綠的葉子,整個人都舒心不……
時雍逛遍京城,最終在定國公府停下,求見烏嬋。
那妮子墨墨跡跡老半天,這才牽著策兒出來,腦袋上包了一個青布頭巾,揭住額頭,看上去模樣有點古怪。
可偏不肯承認是去廟里燒香磕頭鬧的,要說是陳蕭欺負,磕在床頭上磕傷的。
時雍替瞧了瞧傷,好一番取笑。
“沒有想到,幾年工夫,左將軍便重獲夫權,居然敢爬到你頭上武了?”
烏嬋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戰功,可俏著呢……”
為免麻煩,時雍沒有去國公府,而是把烏嬋拉到的馬車上來坐下,又悄悄問。
“后來,那兩個送來的侍妾怎麼樣了?”
烏嬋臉微暗,“留下了。”
時雍微愕,烏嬋看著擔憂的眼神,了策兒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來的,他為此還同我鬧了別扭,半個月沒理我。”
時雍皺起眉頭,“那你是如何想的?為何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烏嬋忽而一笑。
“阿時,我沒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樣的份,沒個侍妾在邊也說不過去。我想過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會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長日久,難保他不會有一次就被年輕貌的姑娘所打……有些事,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隨緣吧。”
“……”
時雍久久沒有說話。
“當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別扭!”烏嬋又抿一笑,反過來安,雍,“你別這麼看著我,放寬心好吧?我和他好得很,比婚那會兒還要好上幾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過夜。兩個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陳蕭的狗脾氣,不會腆著臉來爭寵,更不會找我的麻煩。當然,我投桃報李,也好吃好喝地供著們,裳首飾往們房里送,娘家有什麼要幫扶的,我都應允。彼此相安無事,幾年下來,也還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養著兩個同樣屬于自己丈夫的子,大抵也會不舒服嗎?
時雍不能想象這事發生在自己上。
烏嬋到底是舊時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樣,拉過策兒的手,便滿臉慈的笑開。
“我家策兒聰慧,好讀書。公公和他爹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他們老陳家祖墳冒青煙了,出了一個會讀書的孩子,就連算命的都說,策兒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是要中狀元的……”
時雍也跟著笑了起來,陳策的腦袋。
“這小機靈的模樣,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烏嬋笑了起來,“這算命的為了幾兩銀子瞎扯掰,他們信也就算了,連你也信?”
時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烏嬋突然意識到什麼,閉上,看著時雍的笑容,換了話題。
“說來也是奇怪。自從有了策兒,我的日子就順當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兒他爹也恩了許多,便有私底下有幾句齟齬,他也都會依著我,哄著我。按我說,策兒不是什麼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時雍安靜地聽著烏嬋說起定國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從輕快的語氣來看,與陳蕭過得確實不錯……
世上本無十全十的事,只要當事人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時雍看著烏嬋這般紅火日子,為懸著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盞茶的工夫,時雍就向告辭了。
“嬋兒。今日來看過你,再往后,我就不來了。”
烏嬋聽得這句話,心里突然一沉。
“為何不來?”
時雍笑了起來,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國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來,你家左將軍不得把我轟出去呀?”
“他敢!”烏嬋聲音未落,表又化了下來,握住時雍的手,目楚楚帶些惆悵,“阿時,你要快些好起來,我去求菩薩,每天去求,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會的。我們和紅玉還有十年之約呢?我怎麼也要撐到那時候。”
“我呸!可不許胡說,什麼十年,我們還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老不死的了?”時雍笑不可止,拍了拍烏嬋的手背,“別擔心我。瞧瞧你這額頭……”
時雍又拂開的頭巾,看著紅腫破皮的傷口,皺了皺眉頭,“疼不疼?陳將軍該心疼壞了吧。”
“他才沒有……”烏嬋臉上出小人的。時雍微笑,拍拍,“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些上好的藥膏來,涂了不留疤。”
“這點小傷算什麼。”烏嬋拉下頭巾遮掩傷口,不以為然地撇,“橫豎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這輩子我都賴定他了。”
聽說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時雍心極是安。
想到當初為癡迷的小烏嬋,再看看已為人母的大烏嬋,時雍突然覺得時真是奇妙——無不淡忘,無不治愈。
烏嬋帶著策兒下車前,突然停下腳步,回頭來問時雍,“燕穆和南傾、云度他們都還好吧?”
“好的。”時雍道:“我回京前,將他們留在錦城府了。”
母親和兩個孩子都在錦城,時雍離開時又帶走了白執和嫻,總歸要留下自己的親信,護佑一家老小的安全,才能放心。
“過幾日,燕穆就要帶臨川和萇言來京了。”
“是嗎?那我定要來見一見,看看他們模樣都變了沒有。”烏嬋滿臉帶笑,一眼去,有對昔日友人的惦念,卻不見再有男之。
時雍莞爾,“好,我到時派人支會你。”
說罷,將來之前準備好的一個大紅封塞到策兒的懷里。
“乖孩子,快收著。這是干娘給的見面禮。”
陳策抬頭看他母親,有些猶豫。
“拿著吧。”烏嬋低頭,著策兒的肩膀拍了拍,朝時雍一笑,“還不快去謝過干娘,和干娘再會。”
陳策點點頭,端正地走到時雍跟前,雙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兒謝過干娘,干娘要照顧好自己的子。策兒過兩日再同娘來看您,與臨川弟弟和萇言妹妹一道玩耍。”
時雍笑容越發擴大,一臉燦爛。
“策兒真乖。你和臨川、萇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陳策乖巧地點頭。
馬車掉頭,車轆轤過路面,漸漸遠去。
時雍打開簾子看出去時,烏嬋仍然摟住策兒,安靜地站在府門外。
時雍微笑著朝烏嬋揮了揮手,“快回吧。外面風大。”
不知烏嬋聽沒聽見,直到馬車拐角,仍然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