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馬車, 謝嘉瑯依然沒放下書卷。
經過城中最熱鬧的坊市,謝蟬掀開車簾, 要進寶去買幾包糟豬頭、骨魚,帶回去給謝六爺下酒。
府里灶房不常做這些,做的也不如鋪子賣的好吃。
年底市集很熱鬧,吆喝聲,唱曲聲,好聲,鐵敲擊聲, 胡餅店拍打面團聲,聲浪嘈雜, 熙熙攘攘。
街旁一家茶肆的點茶婆婆滿頭銀發,戴幾朵大紅花, 裝扮得俏麗,一面拍板唱, 一面賣自己的茶湯。
謝蟬在車窗前,聽得津津有味。
喜歡這些鮮活的人間煙火氣。
謝嘉瑯始終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書,偶爾一下, 修長的手指翻書頁, 心無旁騖。
“什麼書這麼好看?”
謝蟬轉頭, 靠在謝嘉瑯上,下往他肩膀上一擱, 看他手中的書。
“若水雨過多,放還本渠。其南、北白渠, 雨水泛漲, 舊有泄水……”
他看的是前朝的水法典《水部式》。
“江州多水患, 先生布置了一篇治水論。”
謝嘉瑯道,嗓音很輕,聲線沙啞低沉。
謝蟬敬佩他的專注篤志,靠回車窗上,繼續聽點茶婆婆唱曲。
回到謝府,謝蟬先回房下盤領袍,換上鵝黃寬衫,折枝黃蜀葵長襦,披帛繞肩,老夫人不喜歡穿男裝。
謝嘉瑯站在長廊前等。
他只有過節才回府,府中丫鬟很久沒看到他,躲在角落里張。
香樟樹下,年頭裹羅巾,一襲袍,長玉立,冬日艷過樟樹的寬展的樹冠罩下錯的影,風吹過,枝葉婆娑,他立在斑駁樹影中,眉目英深刻,手中執一卷書,專注地翻閱。
這幾年他個頭躥得很快,人清瘦,愈顯得高挑,加之舉止沉肅,年公子已有幾分威嚴氣度。
丫鬟竊竊私語,慨謝嘉瑯一表人才,只可惜……
長廊響起腳步聲,謝嘉瑯抬眸,眼睛漆黑,眉宇間著嚴厲。
丫鬟們立刻低頭散開。
現在不同往日,大家私底下說什麼都行,但沒人敢像幾年前那樣,當眾議論大公子的病。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名天下知。在這個讀書最為清貴、一旦考取功名便價倍增、人人趨奉的時代,世人不敢隨意得罪讀書人。
尤其這個讀書人還天生一張鐵面無私的冷臉。
謝蟬不想讓謝嘉瑯多等,匆匆換好裳就出來了,一邊低頭整理披帛,一邊踏進長廊,腳步飛快,绦穗子高高飛揚,繡鞋幾次險些踩著角。
謝嘉瑯收起書,“不用急。”
謝蟬笑笑,放慢腳步,上前挽他的胳膊,告訴他這一年家里發生了什麼。
對大族來說,謝家的人口算很簡單的了,庶子旁支都分出去過活,五房庶出,六房不寵,大房謝嘉瑯搬去學舍住,三四年間只有過節回家,二房強勢,二夫人仍然把持中饋。
隨著謝嘉瑯的風頭一天天蓋過謝嘉文,二夫人越不肯放權,有老夫人給撐腰,府中沒人敢說什麼。
謝五爺又出遠門了,謝六爺和他一道去了南方,和吳越商人做生意,謝五爺留下看鋪子,謝六爺回江州,給謝蟬帶了很多南邊的首飾,樣式都很新巧。
謝蟬這幾年常跟著謝六爺去鋪子,謝六爺南下時,纏著要一起去見見世面,謝六爺不肯答應,周氏更是氣得拿起笤帚輕輕了謝蟬幾下。
老夫人聽說,把謝蟬去訓斥了幾句,罰抄寫誡,要收收心,多學學姐姐們,別總想著出去拋頭面。
說起被罰的事,謝蟬無奈又憤懣,那之后被勒令待在府中,幾個月沒出過府門,直到謝六爺回府,才被允許和謝六爺一起出門。
慨道:“我要是個男兒就好了,想去哪里去哪里。”
謝嘉瑯一路默默聽著,鮮開口,聽到這句,抬眸看。
小娘子神認真,杏眼里寫滿羨慕。
“大郎回來了!”
正房丫鬟打起簾子,讓兩人進去。
屋里一片其樂融融的說笑聲,老夫人歪在榻上,謝嘉文、謝麗華幾個都在,看最小的十一娘謝嘉珍和十二郎玩丟沙包。
謝嘉瑯走進去,朝老夫人行禮,“祖母安,孫兒回來了。”
謝嘉文幾人都站了起來。
老夫人頷首,命謝嘉瑯上前,笑著道,“又長高了,這個頭,怕是要趕上你父親了。”
謝嘉瑯不說話。
老夫人指指謝嘉文,語重心長地道,“你們兄弟一起在縣學讀書,現在學里放假了,你也歸家了,正好一探討學問,自家兄弟,比不得外人。”
謝嘉瑯應一聲是。
老夫人看著神冷淡的長孫,心復雜。
現在謝家人對謝嘉瑯的心理非常矛盾。
家族對謝嘉文寄予厚,不曾想早就被放棄的長孫竟然迎頭趕了上來,若長孫是個好的,家族自會重他,可他的病始終是個憂,治不好病,他依舊形同廢人。
老夫人有時候忍不住想:假如把他的才學給謝嘉文,那就好了。
這些當然只是妄想。
老夫人覺得家族的指還是在謝嘉文上,希謝嘉瑯不要藏私,有什麼心得會,多指點謝嘉文,他們是一門親兄弟,一榮俱榮。
祖孫說著話,謝蟬過去和十一娘、十二郎一起丟沙包。
一手把沙包丟向高空,一手飛快挪其他沙包,花樣又多又好玩,而且每次都能在沙包落下前及時接住。
“姐姐教我,我也想會這個!”
十二郎撲進謝蟬懷里撒,十一娘也來扯袖子。
謝蟬一手抱一個,耐心教他們。
謝嘉文找謝嘉瑯請教治水論怎麼寫,兩人挪到窗下討論。
歡快的嬉笑聲傳過來,謝嘉瑯抬頭間,看到謝蟬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拉著十一娘,玩得很開心,謝嘉武、謝寶珠坐在對面,也在笑。
謝嘉武早就不敢再欺負謝蟬了。
謝蟬小時,他們捉弄,每次都反抗,絕不低頭。
長大一點后,一擼袖子:“你們以多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來單挑啊!”
以多欺欺負一個小娘子,謝嘉武他們已經很丟臉了,在單挑也嚇不住謝蟬、還會被抓得一臉印子后,他們再看到謝蟬,只想裝作不認識。
如今連呂鵬看到謝蟬都不敢放肆,呂貞娘常請過去玩。
九妹妹不論和誰在一起,都能相得很好。
謝嘉瑯早就知道這點。
他不在家時,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江州的小郎君、小娘子都喜歡,剛才絮絮叨叨說家事,提到好幾個新名字。
謝嘉瑯忽然走神,心里飛快掠過一陌生的、異樣的緒。
非常輕,非常淺,捕捉不著,像湖面上驟起的漣漪。
他說不清是什麼。
謝蟬覺到哥哥的注視,抬頭看過來,年已經挪開了視線。
吃飯的時候,謝蟬和弟弟十二郎一道坐,十二郎喜歡吃魚,有一次吃急了被魚刺卡著,憋得臉通紅,周氏嚇得不輕,叮囑在外面吃飯看著弟弟。
謝嘉瑯坐在另一端,邊空的,他在宴席間發病的事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每個人都印象深刻,沒人敢和他一起坐。
他吃著飯,看見謝蟬給弟弟和妹妹夾菜,聲哄弟弟妹妹多吃點。
吃完飯,老夫人回里屋歇著,孫子孫們告退回房。
謝嘉瑯現在單獨住一個院子,和所有人都不同路,出了正院直接往左拐。
“哥哥。”
后傳來謝蟬的聲音。
謝嘉瑯停下腳步。
謝蟬要丫鬟送弟弟回房,追上他,笑瞇瞇的模樣,手挽他胳膊,語氣:“哥哥,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撒似的,語調又輕又。
謝嘉瑯心里的漣漪被平了,“什麼事?”
“汪家姐姐家的貓生了一窩小貓崽,說要送一只給我。哥哥,你的字寫得好,能不能幫我寫貓兒契書?”
大晉風俗,向別人家買或者討小貓,要下聘貓禮,還要寫貓兒契書,要貓兒“日夜在家看守,莫走東畔與西邊”。
世人相信寫了貓兒契書,小貓抱回家后就不會跑。
謝嘉瑯點頭,“好。”
謝蟬雀躍不已,開口前怕謝嘉瑯嫌這些事是胡鬧,不肯答應,“哥哥,你要寫治水論,等寫好了再幫我寫契書,我不急的。”
“嗯。”
長廊深,謝寶珠手里捧著一盒湖筆,落寞地看著兄妹倆并肩走遠。
謝寶珠回房,五夫人問:“筆送出去了嗎?”
搖頭。
五夫人皺眉:“不過是要你送一盒筆給大郎,又沒讓你做別的,你怎麼連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三娘你比不上,九娘比你小,你也比不上,你還會什麼?”
謝寶珠臉上漲紅,撂下盒子,沖回房,一頭撲在床上,眼淚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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