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松口氣。
馮老先生出幾張字紙,放在案上最左邊。
“優。”
再出幾張,放在旁邊,“良。”
剩下的堆一摞,“還算通順。”
眾人換一個眼神,再看他分出類別的文章,心中暗暗佩服:這些文章是他們從所有學生中挑選出來的,此前眾人各持己見,經過激烈的爭論,已經初步評選出名次,馮老先生一來,匆匆看過一遍就分好了,而且評選的結果和他們的討論幾乎一樣。
“學生佩服……”
馮老先生淡淡一擺手,“看得多罷了。”
陳教諭面為難之,道:“只是有一篇文章,需要向老先生細細道來,請老先生再細看一遍。”
他出一篇文章,給馮老先生。
馮老先生氣呼呼地哼一聲。
“怎麼,難道我評的優良有錯?”
他接過文章細看一遍,把字紙甩得嘩啦響,“我看過了,字句暢達,結構嚴謹,闡述詳實,而且言之有,不管看過多遍,是優!”
眾人對,臉上神復雜。
馮老先生看他們神不對,皺眉:“這篇文章沒問題,那就是寫這篇文章的人有問題了。”
陳教諭嘆口氣,點點頭,“正是如此。”
按大晉的學制度,縣學每年可以向州學舉薦人才。這兩年有一個學生的文章多次得到幾位學的贊賞,而他本人學習刻苦,堅毅,原本可以舉薦他去州學,但是陳教諭不敢把那個學生的名字報上去,拖了一年,今年眾人再次因為要不要舉薦他爭執不下。
馮老先生問:“他心不正?”
陳教諭搖頭,“這名學生只是孤僻了些,未曾聽說有什麼不義之舉。”
“那就是他份低賤?還是父母親人有作犯科的?”
陳教諭搖頭,“他是學生世家的公子,家世清白。父母雖然和離,但都合乎規矩,好聚好散,未起齟齬。”
馮老先生奇道:“那你們為什麼不敢舉薦他?”
陳教諭小聲說:“他患怪疾,平時看著好端端的,發病時全僵直不,據說以后可能變癱子。”
馮老先生立刻搖頭:“那便不能舉薦了,文章雖好,其人有怪疾,去了州學也只會惹人恥笑,反而是害他,與其要他去州學丟人現眼,不如罷了。”
陳教諭嘆息道:“我原也是這個意思,他是江州子弟,我們江州縣學可以破格錄取他,讓他附學,到了州學,卻不一樣了。”
馮老先生須:“既然你已經拿定主意,為什麼又犯難?”
陳教諭苦笑,拿起文章,“不瞞先生,因為這篇治水論,學生起了才之心。”
“喔?”
馮老先生一把搶過文章,又從頭逐字逐句看一遍。
陳教諭臉上現出幾分笑意,慢慢道:“這些孩子年紀還小,寫治水論,無非是翻閱典籍,總結前人經驗,《海經》、《水經》、《水部式》、《河防通議》、《河防令》……只要多看幾本書,善于總結,思路清晰,文章便有論點,這篇文章也是如此……不過難就難在,他說到農時、徭役……”
馮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
治水是歷朝歷代的大難題,如螻蟻渺小的人要和上天作對,要波濤平息,讓江水分流,使澤國為沃野,何其難也?
那些制定治水方策、主持工程、化解水患的人可以名留千史,為萬民贊頌,而歷朝歷代肩負起沉重徭役、修筑起那些巨大工程的人,是數萬萬勞苦百姓。
他們穿著單薄的裳,吃著最劣的食,住著破的草棚,肩挑,背扛,手搬,頂著烈日,冒著寒風,一日復一日辛苦勞作。
黃土下,俱是累累尸骨。
朝廷大興土木對百姓來說是沉重負擔,再有一些員為了政績盲目短工程,不顧民生,不恤黎民,頻繁征用百姓,甚至不顧農時,那就會造百姓家中壯丁被強行征召,家中農活只得由老弱病殘持,壯丁們在征發路上死病死無數,活著趕到地方的人必須沒日沒夜地勞作,壯丁邊同鄉伙伴一個個累死,他九死一生,托著病殘之回到家中,發現家中老小不是活活死,就是為了討口吃的賣為大族家奴婢,由人作踐,骨分離。
那不是造福一方,而是荼毒百姓。
然而,歷朝歷代,這樣的禍事屢見不鮮。
在大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馮老先生手里的文章,每一條治水方策里都寫到要如何顧及農時,如何不侵占百姓田地,如何減輕百姓負擔。
陳教諭慨道:“錦繡文章易得,治水佳策也非難事,才學敏捷者多見……然而小小年紀,這份仁心,難得啊。”
對蕓蕓眾生,對份低賤者,對黎民百姓的仁心。
馮老先生陷深思。
仁心難得。
陳教諭放下文章,“先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學者之事,莫要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我等為朝廷學,為朝廷培養、遴選人才,士子者,修、齊家、忠君、報國、濟蒼生,患怪疾,和這些并不沖突啊!”
縣學這些學,都有功名在,年時也都懷抱負,有揮斥方遒、輔佐君王、平定天下、為治世能臣的理想,可惜他們才學有限,省試多次不過,考不上進士,只得退而求其次,為地方學。
培養學生才是他們的責任,也能讓他們的抱負用另一種方式得以延續,他們不想錯過一個對百姓有仁心的好學生。
但是天生怪疾實在是個大麻煩。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贊同陳教諭,或搖頭反對。
眾人都看向馮老先生。
馮老先生為多年,見多識廣,而且還曾參與過解試閱卷,由他來做決定,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堂中安靜下來。
馮老先生坐了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
“仁心確實難得,可惜他天生怪疾,即使他心思端正,勉強舉薦他,他也不會有什麼建樹,他終將在世人的嘲笑歧視中自暴自棄或是走上歪路。老朽這些年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天賦極佳,卻天生殘疾,命途不順,有的人憤世嫉俗,有的人抑郁消沉,有的人變得森歹毒,仇視所有健全的人,甚至憎恨邊最親近之人……”
他最后道:“把他的名字劃去吧。”
陳教諭長長地嘆口氣,應一聲是,找來名冊,劃掉一個名字。
眾學留馮老先生用飯,馮老先生擺手:“不必留了,縣學的飯太難吃。”
陳教諭尷尬地笑。
細雨綿綿。
馮老先生的馬車出了縣學大街,直奔向城南。
城南有家黃姓沽酒鋪的酒釀得好,老先生喜歡他家的酒。
馬車出了城,拐進土路。
雨天道路坑坑洼洼,馮老先生一把老骨頭顛來顛去,心里焦躁起來。
這時,幾個趕集的村人忽然直接從土路上穿過去,嚇得車夫連扯韁繩,大罵:“趕著去見閻王?不要命了!”
馮老先生一頭撞在車板上,愈加煩躁,掀開車簾往外看。
又有幾個村人從田間小路奔過來,追著剛才那幾個村人去了,去的也是城南方向。
“先生,今天是初六,正好是城外那些鄉下人趕集的日子。”
車夫一甩鞭子,馬車繼續晃。
到了城南黃家沽酒鋪,馮老先生要了酒,坐在窗前,一邊小酌,一邊賞雨。
門外正對著一座土地廟,廟門前人頭攢,屋檐下排出了一條長長的隊伍,隊伍里的人有男有,衫破舊,看樣子似乎大多是窮苦人。
馮老先生的下人問伙計,“這座廟里供著哪方神仙?怎麼這麼多香客?”
伙計一邊桌子,一邊笑回道:“他們不是香客,是來請小先生念信、寫信的。”
“小先生?”
伙計指指那條長龍隊伍,慢慢道來:“小先生是縣學里的學生,年紀小,本事不小!每隔半個月他來一趟集市,花錢請土地廟的廟祝支一個攤子,幫人讀信、看信,也幫人寫信,不收分文,連紙錢都不要。這些從鄉下來的人,不會識文斷字,連數都數不清,想給出遠門的家里人寫信,得花錢請人寫,那筆墨紙錢可貴著哩!家里人有書信回來,他們也看不懂,請人讀,也要花錢!”
酒鋪里有幾個人在吃酒,聽他們談論小先生,話進來道:“那小先生的信寫得也好,比大先生們寫的信還要好,我去年請他寫一封信,托人送給外鄉的兄弟,我兄弟請人讀信,一下子就聽懂了!以前給他寫信,他總說不懂意思,耽誤多事!”
“可不是,小先生的信好懂!”
“字也好看!”
“我看小先生人就是生得面相兇了點,其實多問他幾句,他不會發脾氣。”
眾人熱烈討論起來。
馮老先生的下人也讀書認字,聞言,不服氣地道:“一個縣學學生的信能寫得有多好?文采能超過他先生嗎?”
“兄臺有所不知,信寫得好不好,不是文采的事。”
一道清亮脆甜的聲音從酒鋪外飄進來。
馮老先生循聲看去,一個披蓑、臉龐白皙圓潤、紅齒白的小郎君踏進酒鋪,后跟著一個仆從。
他摘下蓑帽,先朝最年老的馮老先生致意,再看向下人,含笑說:“這些叔伯嬸子寫信不看文采,只想問遠方家人平安寒暖,有文采的信,不是即頌、恭淆、坤安、冬餒,念給他們的親人聽,他們也不懂,還得花錢請人一個字一個字解釋,不如寫得直接平順些,不耽誤事。”
小郎君生得漂亮,說話時眉眼含笑,客客氣氣的,下人雖然被反駁,但生不出一點怒氣,點頭道:“你說的有理。”
“我哥哥不止幫人看信、寫信,也看其他契書。”小郎君似乎生怕別人說那位小先生一句不好,接著說,“去年我哥哥無意間撞見一個不識字的農婦被人誆騙,在賣契上畫了押,求到衙門也沒用,所以幫趕集的人看信、看契書,后來求的人多了,只好支一個攤子。”
眾人都夸小先生心善。
小郎君朝眾人笑笑,“承縣學師長教誨。”
他打了幾筒酒,戴上蓑帽,轉往土地廟去了。
馮老先生看著那個小郎君的背影,問伙計,“那個小先生什麼?”
伙計答道:“他姓謝,聽說是謝家郎君。”
謝家郎君?
這麼巧?
馮老先生起出了酒鋪,沿著隊伍往前走,有人從里面出來,歡天喜地地把寫好的信揣進裳里。
一部書一貫錢,一沓便宜的白紙幾十文,墨要十幾文一兩……對服補丁摞補丁的窮苦人來說,一張紙也是貴的,更別提花錢請人寫信。
馮老先生走到土地廟門口,目越過擁的人群,落在一個埋頭書寫的年上。
年眉眼鋒利,薄,看著是威嚴兇厲、不近人的長相,肩背直,坐姿端正,一邊寫字,一邊聽一個年老的婦人絮絮叨叨。
婦人說的話顛三倒四,他聽著,臉上面無表。
剛才那個去酒鋪打酒的小郎君坐在他邊,笑著和婦人說話,過一會兒,轉頭把聽明白的說給年聽,年低頭書寫,小郎君看他寫完一句,念出來讓老婦人聽,詢問有沒有錯誤。
馮老先生看了半天,悄然離去。
不用打聽年的名字,他看了一個人手里的信,記得這一筆剛勁鋒利的字。
一個時辰前,他就坐在縣學大堂看年寫的治水論。
仁心難得。
馮老先生心中默念,一時之間,無數個念頭從心頭掠過。
他吩咐車夫:“回縣學。”
馬車朝著縣學馳騁而去。
*
排隊的人太多,謝蟬干脆也取來筆墨紙張幫著寫信,進寶幫忙讀信。
一直忙到集市散了,把打來的酒分給幫忙的人,和謝嘉瑯一起回去。
有點累,摟著謝嘉瑯的胳膊打盹,這些天心里的不安、忐忑、茫然已經不知不覺消散。
不論前世還是現在,謝嘉瑯上都有種讓覺得很安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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