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寶看著,滿臉心疼,謝六爺卻面無表,一心撲在染布上。
忙到下午,伙計送來飯菜,謝六爺才看一眼謝蟬,問:“怎麼還不去把臟服換下來?”
等謝蟬去馬車換下臟裳回來,謝六爺他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只剩下兩個冰涼的饅頭。
進寶想伙計去蒸一碗羹,謝蟬拿起饅頭咬一口,道:“沒事,這個就夠了。”
傍晚回布鋪,馬車在崎嶇土路上顛簸,謝蟬靠在謝六爺上,累得睜不開眼睛。
謝六爺謝蟬的腦袋,“團團,今天累不累?”
謝蟬迷迷糊糊地唔一聲。
謝六爺低笑,挲的臉頰,“那明天團團還想不想來作坊?”
“想。”
謝蟬毫不猶豫地說。
謝六爺頓了一下,“今天團團這麼累,為什麼還想來?”
謝蟬眼睛,坐直,一臉鄭重地道:“因為爹爹給我工錢。”
謝六爺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
謝蟬摟他的胳膊:“爹爹,你會給我開工錢吧?大師傅說他畫一張花樣子有好多工錢拿呢!”
謝六爺笑得前俯后仰,一下謝蟬的腦袋,“好好好,給你工錢,大師傅拿多,你也拿多。”
謝蟬滿意地點頭,笑著抱住謝六爺,“爹爹,以后我給鋪子畫花樣子,你記得和掌柜說,每一幅花樣子都要給工錢!我都要記賬的。”
“不會克扣你的工錢!”
謝六爺笑一陣,摟著打瞌睡的謝蟬,輕輕拍肩膀,看睡著了,笑意一點點斂起,輕輕嘆一口氣,臉上神復雜。
兒這執拗勁兒不知道隨了誰。
今天的辛苦完全沒嚇到。
馬車城,外面市集的喧嚷人聲響亮起來。
謝六爺拍醒謝蟬,掀開車簾,要看街旁一個唱曲賣茶的點茶婆婆,“團團,你看,這婦人拋頭面,沿街賣唱曲,只是為了掙幾個茶錢,是不是很辛苦?”
謝蟬剛睡醒,有些茫然,沉默一會兒,反問:“阿爹,這世上有什麼掙錢的活計不辛苦?”
謝六爺笑了笑,敲一下謝蟬的額頭,“你是謝家小娘子,家里掙錢有爹爹,你用不著掙錢,你看三娘、五娘們,每天什麼都不用做,在家里繡繡花,喝喝茶。”
謝蟬靠在謝六爺懷里,低低地道:“阿爹,我不喜歡待在府里,我想像阿爹你一樣有本事。”
謝六爺無奈。
他本意是勸兒收心,結果卻聽到這一句。
他是生意人,走南闖北,倒不是沒見過出門應酬的子,他見過,結過,還頗為欣賞幾個明能干的當家子,但是那些子大多是家中遭變、迫于無奈才不得不以子之支應門庭,而且那是別人家的兒,到自己,他希兒一輩子無憂無慮,吃穿不愁,而不是拋頭面,被人指指點點。
然而兒表現出,謝六爺也確實覺得很驕傲。
可是兒到底是小娘子,和繼承家業的兒子不一樣,終究要出閣嫁人,別的可以縱容,這一點不行。
這世上有幾個夫婿能允許自己的妻子整天拋頭面,和外面的男人打道?
要是一味由著兒,以后嫁了人,夫妻不和,他這個做父親的能怎麼辦?
謝六爺很矛盾。
第二天,謝六爺去作坊時,還是帶上了謝蟬。
他想,也許哪天謝蟬覺得累了,就厭倦了。
謝蟬挽起黑發,不戴首飾,只系绦,換上仆婦給準備的堅韌耐磨的裳,腳下踏長靴,踩著作坊地上淋漓的水漬奔來走去,不嫌臟,也沒喊過累。
潘嚴兩家都加了工錢,謝家連日趕工,提前做好新布送去。
兩家眷看了,都很滿意,夸花樣新鮮。
謝六爺肩頭的力一輕,有了這筆賬,賬面上的錢總算能周轉了。
很快,潘家人又找上門來。
“你們的大師傅可以畫幾幅神仙人的花樣嗎?要和范家那些不一樣的,我們老夫人七十大壽,指名要神仙人的絹布供佛,價錢好說。”
大師傅不擅長神仙人,掌柜去問謝蟬。
謝蟬道:“我可以試試,把人請進來,我要問問他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
掌柜先伙計搬一張大屏風放在屋中,然后才把潘家人請進里屋。
謝蟬坐在屏風里面,問:“不知府上要多大的絹布?要單的還是多的?神仙故事還是佛經故事?”
潘家人以為畫稿子的人是大師傅,謝蟬只是臨摹,聽見問的聲音,心里驚疑,看謝家掌柜和伙計都一臉習以為常,不好多問,給出尺寸,答道:“不要單的,要佛經故事。”
謝蟬沉片刻,提筆蘸墨,畫了一幅佛陀在菩提樹下講經的稿子。
掌柜把畫稿送出去,潘家人看了一眼便點頭道:“就要這個了。”
屏風里,謝蟬慢慢地道:“這個只是初稿,要定稿,還得琢磨,神仙人怎麼涂,怎麼刻版都很費功夫,而且這套版刻出來用的次數也不多……”
潘家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們大娘子說,可以加錢,只求好看致。”
謝蟬兩手一拍,拿出算盤撥算珠。
又有進賬了。
謝蟬先畫出幾張草稿給大師傅和掌柜看,定稿后才在素綾上作畫。
畫好正稿,翻開賬本算自己的工錢。
謝府的仆從找到布鋪,笑道:“六爺好多天沒回府了,老夫人說,知道六爺這些天忙,后天家里擺宴,請六爺務必要回去,鋪子里的事讓掌柜幫著照管一天。”
“家里有什麼喜事?”
“九娘沒聽說?二郎要去州學了,行囊都收拾好了,等后天家里擺酒宴客,二郎和他的同窗就啟程去州學。”
謝蟬心里一跳,抬起頭。
這些天忙著畫花樣子,謝六爺沒和說府里的事。
仆從知道謝蟬素日和謝嘉瑯親近,小聲說:“大郎沒被選中。”
謝蟬合上賬本,猜到了,假如名單里有謝嘉瑯,謝六爺一定會告訴,去縣學送東西的伙計也會和報喜。
夜里,謝六爺從外面回來,謝蟬道:“阿爹,明天我想去縣學看看長兄。”
“你知道了?”謝六爺坐在榻前,踢掉靴子,把腳進熱水里,舒一口氣,“你不用去縣學了,明天我們回府,大郎明天也要回府,他們縣學放假。”
“那我明天去縣學,和長兄一起回去。”
謝六爺搖搖頭,“等你去縣學,大郎已經出發了,你去了也是撲個空,說不定他比我們早回府,去收拾東西,早點睡,明天要早起。”
謝蟬只得回房,收拾了些,早早睡下,想著謝嘉瑯,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
樓下,謝六爺來仆從吩咐:“九娘畫花樣子的事,我沒和府里的人說,你們幾個都把閉嚴實了,誰出去,立刻逐出府,誰來求都沒用。”
眾人應是。
*
縣學外大街。
晨曦微,長長的寬巷間飄灑著細的雨,青石板漉漉的,瓦檐前水珠嘀嗒。
街巷兩旁店鋪的門板被氣浸潤得油亮,報曉鐘聲遙遙飄。
包子店、煎餅店的伙計打著哈欠,卸下半邊門板,進進出出,爐灶里炭火噼啪,蒸籠熱氣蒸騰。
馮老先生從縣學走出來,長隨撐著傘跟在他側。
他背著手漫步雨中,視線落到煎餅店里一道影上,腳步頓住。
天還早,煎餅店沒有正式開張,門板卸下了,里面桌椅凳子凌擺放著。
幽暗中,一個清瘦年坐在一張四方桌前,頭裹羅巾,玄青盤領袍,右肩結紐系,手里拿了一卷書,低頭翻看。
年就坐在油鍋不遠,安靜地看著手里的書,全神貫注,側臉線條凌厲。
馮老先生抬手須。
這一個月,每次看到謝嘉瑯,這年幾乎都在看書。
那夜后,謝嘉文他們興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等著去州學,縣學里剩下的學生羨慕有之,嫉妒有之。
縣學里人心浮,得知次次甲等的謝嘉瑯落選,那些平時嫉妒他績的學生忍不住說了很多風涼話。
馮老先生冷眼旁觀。
謝嘉瑯一如既往,每天早起,練一套拳,回房看書,去上課,向學請教疑問,回房看書,直到燈火亮起,再熄滅。
到集市那天,他還是帶著筆墨文去城南幫村人讀信看契書。
陳教諭他們對他的評價并非虛言。
自律克己,堅定剛毅。
馮老先生心想,要不是謝嘉瑯有怪疾,他都想給這個年做了。
伙計炸好第一鍋油炸素煎兒,用笊籬撈出來瀝干油,揚聲賣。
路過的行人圍上去。
伙計轉頭謝嘉瑯:“小郎君,素煎兒炸好了。”
謝嘉瑯起,謝過伙計,收起書卷,走到店外,和其他人一起排隊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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