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八年夏末。
法常是翔府扶風縣法門寺一名普普通通的不大不小和尚,可如今這和尚說是普通,卻也是不那麼普通了。這是當然的!
自從家當年岳臺大祭定了調子由各地指定寺廟負責青苗貸之后,正經大寺廟的地位便有所提高。而隨著這位家平定北方一統華夏,揚鞭遼東之后,威更是一時無兩,這些青苗貸紳--納糧、攤丁畝的政策也迅速在全國施行下來,幾無明顯阻力。這些羅漢寺廟-老百姓對閣指定承擔青苗貸寺廟的俗稱-地位更是蹭蹭提升,連帶著和尚的度帖也跟著水漲船高愈發金貴了起來。
法常出家前俗名是姓李的,或許千年前跟世人總拿來跟當今家比較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是本家。多年太學沒有考上,一氣之下出了家。因為他是個識文斷字的,當今寺廟也正缺乏此類人才,于是占了一個什麼《建炎十六年法門寺引進高文字人才條陳》的,進寺后居然跳過了-般和尚許多年才能熬過的比丘、沙彌、羅等佛職,直接做了和尚。沒錯,法常出家前可不知道廟里不是隨便哪個頭的都可以稱為和尚的,而大和尚、老和尚這樣的稱呼更是了不得,-個寺廟里也沒有幾個的,大和尚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當今最紅火的四字禪師了。除了全國僅有的一個六字禪師,也就是大慧禪師在東西蒙古弘法后,家親口封的金普渡大慧禪師以外,寺廟行當就數這四字禪師最金貴了。
法常是寅時中便被寺里的梆子驚醒,匆匆穿好僧,打了些井水洗刷好,便雙手合十,--邊誦讀著佛號,--邊緩步走向佛堂誦經。雖然夏末的天氣還有些炎熱,但井水卻依舊冰涼。天剛剛亮,寺廟里除了偶爾幾聲鳥鳴,便是四稀稀兩兩向佛堂匯集的人流。通往佛堂的小路一塵不染,而路邊花圃里卻不合時宜的結著幾張諾大的蜘蛛網,每個網的角落都有大的老客蜘蛛在安靜待食。法常曾要解救不幸落網的蝴蝶,他當監寺的師傅卻說,蝶救得,蚊蠅救否?且由生死。他是不太懂的。
法常本以為來了寺廟出家便是一了百了再無牽掛,卻發現事與愿違。寺廟里的確是有一些混吃等死的僧人,不僅無所事事,而且每天只要按時進佛堂誦經便有幾文賞錢可以拿,而他這樣的和尚卻是不可以的。如今這法門寺里住持老和尚是個本地出,--口的翔口音時不時冒出一-句“滴佛陀呀”,溫和不大管事;監寺卻是東京大相國佛學院畢業的正經高僧,又在東京大相國寺、林寺、燕就泉寺都游歷過的,平素便十分嚴格。他們這些被定為住持、監寺、戒律弟子的和尚們,每天稍有憊懶便會被監寺嚴厲訓斥不進,而且每次訓斥沒有過半柱香的。
主持早課的法德師兄卻是個有趣的和尚,早年曾隨著海貿公司的大船往日本游歷過,頗能接收新鮮事務。早課誦經后本來是正經打坐的時間,在他主持的時候改了習慣,打坐時間生生分了兩半,一半仍然是正經打坐,另-半卻是習練他從林寺學來的西天鍛,喚做易筋功的,乃是極其講究韌,牽拉各種奇怪的姿勢。監寺早先來看過,但眼見并無甚不雅,也是個對年輕弟子們有好的,只是搖搖頭,沒再管便走了。早課做完便是去齋堂用齋飯。乃是一路誦著經文走到齋堂門口等候,自有齋堂的師兄們準備好了招呼他們進來。剛寺的時候法常也跟幾個跳的師兄弟玩鬧來著,乃是走到齋堂后,若是里面尚未準備好,便幾個人-起在門口大聲誦讀佛號“南無本師釋伽牟尼佛”一遍遍的,每每這個時候,齋堂師兄便會匆匆跑出來:“快別嚎了,催命呢,知道你們了。”用齋飯卻也有些講究,是不能說話的,得益于這些年家又搞了些奇奇怪怪的水利設施還有什麼太學原學院農務司搞的優選種子,雖然沒比往年多麼風調雨順,糧產卻是一-年比-年多了起來,寺廟里更不會短了吃食,如果-碗飯沒吃飽,看到巡齋的師兄過來,便只用筷子在碗里需要加到飯的位置劃拉一下,師兄便會把碗端去,飯食添了送回來。
他們這些弟子和尚們用過早齋后是有正經事務要做的,便是去善苗堂那邊幫閑。從前年開始這青苗貸就不是全權讓和尚們來做了,寺廟更多是掛個名字,然后便是向農戶們解釋當今的閣苗貸政策,另外接代些遇到不平事又不敢去府告狀的,大抵都是安平和后禮送回家的,如果當真有理有據又牽連不大的便也擇報給監寺,然后由監寺統-匯總挑選后上報軍統司。正經苗貸業務由寺廟旁邊的善苗堂理,其實是仿照這些年大火的海貿公司立的苗務公司,招收些正經懂會計的在家居士來做,又當地扶風縣級公閣監管的。而監寺也經常叮囑他們這些弟子和尚們幫忙盯著有無不法之事,畢竟掛著寺廟的名頭,一旦被軍統司查出了大事故是要砸了招牌的,后果可不僅僅是些香火錢那麼簡單。
法常未出家前是從來不做這種俗務的,這是很正常的,當然正常。因為他每日除了啃讀方指定的科考原學書籍,便是一-遍遍溫習歷年的科考試題,再就是跑到各個名師班去探聽押題,哪里還有其他時間了。這些名師們這個說自己跟閣哪位元臣有關系,那個說多年來已經黯家套路,都是說自己押的題準。結果費神費力不說,銀錢也花了個,否則也不會-氣之下出家了。只是沒想到出家以后竟然更忙,這一日去善苗貸幫閑了小半日,又足足接待勸走了七八個農戶,再被拉去落單僧人接待司幫忙,連午齋都是隨意湊合著用的快餐。如今全國各地正經衙[]和理事的都在照搬東京的快餐制度,有個好聽的說法做什麼“東京效率”,乃是當今家有一-次在太學問政時說的,于是一下子火遍了整個國家。
法門寺不僅因為是方指定青苗貸的羅漢寺廟,更因為供養佛指舍利的緣故,乃是關中地區香火最旺的寺廟。四面八方多有來寺里游歷、掛單的僧人,要查驗問清僧人履歷及此行目的,剔除其中濫竽充數者卻不是所有云游僧人都要接納的。這-日由于是麥收后歸還苗貸的時間,接待司管事僧人太,所以一直忙碌到近黃昏,還有不僧人在門前云集。
法常眼見得一個材高大、著普通僧肩挎一個大包袱的風塵仆仆老和尚自午后便在隊伍中默默等待,遇到有人隊時也毫無舉,后-個瘦小弟子雖臉不虞,但看老和尚沒有靜,便也不去上前去阻止,故此一直到黃昏時分仍在隊伍之中。法常心中微,起從側邊往老和尚去。待到臨近尚未開口詢問,卻聽得那小沙彌在一旁嘮嘮叨叨埋怨道:“師傅又不肯住店,自大同府過來便未睡的幾個好覺,天將晚,難道今晚又去城外破廟宿?莫不如將家賜的金邊紫袍袈裟拿出與師傅披上,家既說師傅凡天下不法的和尚皆可說得管得,此番隊豈非不法?老和尚聽后卻只是笑笑:“此非不法,城門將關,走吧”。說完只是轉而去,小沙彌無奈趕跟上。法常抬手要挽留,卻不知為何,-時口中竟訥訥不能言,抬起手又放下。
老和尚已許久不做口禪了。
做完晚課的睡前時是法常自己的。法常善畫,早先學業間歇也經常作畫,只是經常被訓責不務正業,此時作畫卻是沒人再管他了。白日所觀所,每每畫下。
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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