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錢謙益之后，柳如是心中的哀痛之也漸漸消減下去。

　這份哀痛既有對錢謙益的，也有對陳惟中的。曾痛得死去活來，大病一場，但人活著，這些終究能過去。

　之后到了茫然，發現這輩子其實都是為了男人而活著的。如今與糾葛的男人都死了，若只作一個孀居在家的寡婦也作得來，只覺可惜了辛苦學來的才識。

　柳如是想來思去，打算取個男子的字號著書立言，下筆之際卻又躊躇起來。

　想到那個被改造書院的錢府，約覺得自己這分題步韻的才華，那位當今詞壇第一人的晉王本就不欣賞。

　這讓覺得不服氣，也不甘，終還是擱下了筆，陷更深的茫然。

　幾天后，跟著從錢府出來的丫環說城東新蓋了一座賢良祠，其中也供了陳惟中的牌位。

　柳如是想了想，換上男裝又出了門。

　把帽子拉得很低，又了假胡子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讓人撞見自己一個寡婦出來拋頭臉。

　待到了那賢良祠，祭過了陳惟中的牌位，正想離開，忽聽幾句議論聲傳了過來。

　事實上這會功夫也聽到過好幾個在城東大火時因陳惟中而得救的百姓贊頌陳惟中的恩德。但此時那幾句議論落在耳中卻分外刺耳。

　“呵，也是可笑，為巡，乃彼時坐鎮南京的文之首，不能阻止發生、坐視賊人縱火燒民。堂堂大員，效一介兵丁到街頭救火，死也罷了，還連累旁人，竟也配稱賢良？”

　“陳臥子本就不是做實事的，有點詩才，借子名，也就是善于投機，率先歸附正朔才勉強居高位。真讓他為民做事，為難他了。”

　“可惜，好不容易謀了高，不懂留有用之為民請命，做此得不償失之事，愚不可及啊……”

　柳如是低著頭聽著，目看去，見是三個書生打扮者臉上帶著譏嘲的笑容議論著。

　心中不太高興，想出面說些什麼，又顧忌到自己的份，倘若真站出來了只怕還要給陳惟中招惹非議，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心里卻又覺得不值。

　替陳惟中不值，說什麼在其位謀其政，拼死拼活地做，最后落得一個“愚不可及”的名聲。

　而又覺得，那些人說的是對的，本就不贊同陳惟中那天趕到東城，有當年吳民抗稅的前車之鑒，明知道那里有危險。最后他去了，又于事何補呢？

　柳如是就那麼低著頭，等那三個書生走了，這才默默離開。

　然而才出祠堂，卻又有另一番對話聲傳耳中。

　“方才那三位書生所言，濟農兄也聽到了嗎？”

　“聽到了，我實不認同。”一個中年男子應道，“若問陳巡之死與國何益？我認為，他的死，才是江南變革破冰之始。”

　“此言何意？”

　“經亙也知道，我如今忝為南京推，數日前，接到一個案子。有人強搶民，還打死了的丈夫。但這案子，我卻不知道如何判。”

　“這有何難判的？”

　“兇手份不同，曾是秦帥軍中先鋒營士兵，在大別山一役中負傷退伍。其弟如今還是晉王邊親衛……另外，苦主也不愿追究，懇求我把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民不舉、不究。”

　“那是舊律，現在是新法，新法可不管民舉不舉，殺人必究。”

　“那案子，發生在南京頒布新政之前。那兇手也是極為懊悔，說是……以往長在山荒鄉僻壤，未見過那般水靈的江南，一時沒能抑住，承諾絕不再犯，并給了苦主大筆賠償，事并未鬧大。”

　“恕我直言，此案若是濟農兄眨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便是你妥協的第一步。他說絕不再犯，此番你放過他，他便知權錢之利，他日必又故態萌發，更勝往昔。”

　“我不妨與經亙實言，我本有退之意。但，恰是見陳巡之事，恰是今日見祠堂上‘唯忠于民’四字，方決意效陳巡在其位謀其政。故而，我認為江南變革之始，非是新政頒發，而在于新政之執行。然而誰來執行？江南腐化久，自私自利之風深固，不下猛藥不足以治重疴。陳巡心知此理，愿做藥引，我江濟農又何惜此？”

　“陳巡遇事不退，濟農兄遇事也不退……”

　那字經亙的中年人猶豫著，似在沉思什麼。

　他們已拐向一條長街，與柳如是并不順路。但柳如是還是毫不猶豫跟了上去，繼續聽他們的對話。

　“你有什麼難言之事？”

　“近來遇到一事，此時想來，或是與濟民兄所遇之事一般，是進退兩難之局面。”

　“你一個學諭，能有何難事？”

　“便是興學堂了。你方才說了何為變法之始，我則認為變法最重要的卻是‘興學’二字，只要南京百姓有五明理識字，則吏必不敢如往昔那般欺上瞞下。”

　“不錯。興學之事有何難辦？”

　“有朝廷撥款，旁的都好說……只是，讓子學，濟民兄認為真的對嗎？”

　“且先不談對錯，你是遇到難事了？”

　“是啊，南京民庶對此事極為反，認為有傷風化。然朝廷指示擺在那里，我既不愿迫百姓，又恐上責怪。便有人給我出了一個主意……且先買些奴婢來裝裝樣子。待晉王離了南京，往后督促必不如現在這般嚴，到時那子學堂不辦便不辦了。”

　“經亙方才剛說所做所為是為不讓吏欺上瞞下，如何卻當先做這欺上瞞下之人。”

　“因讓子學本就是錯的……”

　“我等想的是對錯，還是利弊？”江濟農忽然問了一句。

　“自是對錯。”

　“我看，是利弊吧。先前在祠堂里，那幾人嘲諷陳巡，為何？因陳巡所做所為，趨害而避利，那幾人想的是‘我若是陳惟中，當保留此，平步青云’，故而譏嘲他‘愚不可及’。我們說讓子學有傷風化，但，傷的真是風化，還是我們男兒的利益？”

　江濟農說到這里，長嘆一聲，又道：“這便是我說的，江南自私自利之風氣深固。這便是為何陳巡寧愿死在任職上也不肯后撤一步。所有人都在談公心，把為民做事掛在邊。可真一到利害相較的時候，大家又猶豫起來。看來，死一個陳惟中遠遠不夠，我輩為者到底要何時才能警醒？”

　“濟農兄切勿如此說，我不過偶有猶疑……”

　柳如是聽他們談到這里，已停下腳步，不再跟著了。

　地像是想通了什麼。

　錢謙益、陳惟中、王笑，這三人在心中是天下文壇造詣最深者，但他們的境界、能力之間的差別仿佛也看明白了。

　陳惟中為什麼要不顧危險？王笑為什麼輕易就砍掉錢謙益的頭……這些問題有了解答。

　接著，忽然又想到什麼，轉向錢府的方向回，喃喃了一句。

　“南京子大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