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打著響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著蹄鐵,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在暗夜裏迴旋不散。
策馬宮,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肅方帝薨了,誰又還能來問他們的罪?
軍統領,出梁思齊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於宮裏頭的們,紀鋆不曾見過汪仁,卻知燕淮跟汪仁匪淺,故而有燕淮在側,若能免去兵戎相見總是大善。更何況,這天下要換人來掌,這宮裏頭的人,當然也該從上到下清掃一番。於紀鋆而言,汪仁是頭一個,留不得的人。
紀鋆早在還未見過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準備。
區區一個宦,原不必他費心勞力大干戈,可汪仁非比尋常,基深厚,不能不除。
紀鋆從沒打算在事後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后,便無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義……此等,斷斷不同於往。不論如何,眼下還不是十一悉他真正念頭的良機。
紀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頭,一手朝他後的昏暗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時候,他微微鬆了一口氣。
喪鐘的餘音似乎還縈繞在眾人耳畔,清晰可聞。
紀鋆道:「十一,你可還記得昔年戲言?」
——若得天下,我當予你一半。
燕淮記得,可當年,他本不知紀鋆的份,紀鋆亦不知他的份,那句話至始至終都只是兩個孩子坐在沙丘上眺著遠方的落日閑談間說起的笑言罷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了多年的七師兄其實是靖王府的世子爺,看穿了他的野心,可他們卻依舊還被蒙在鼓裏,蒙在一個又一個謊言之中。
「已過得太久,我不記得了。」燕淮勾微笑,搖了搖頭,「咱們私下裏說過的戲言,數不勝數,哪裏都能牢牢記得。」
紀鋆亦笑,道:「我也記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卻一直都記得。」他按著燕淮肩頭的手漸漸用了力,語氣卻依舊是從容而平靜的,「我家中兄弟眾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這句話里,至有五分真心。
至於剩下那五分,只怕連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聽得清楚,心頭卻是異常得冷。
他們不是兄弟的時候,勝似兄弟。而今真了兄弟,卻反而要做不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角的笑意漸凝,嘆了口氣,未再言語。紀鋆卻知他素來就對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這般說不過是刻意強調一番心意,想燕淮明白,即便他這會瞞了他,騙了他,心深卻依舊拿他當手足至親,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後他除去汪仁,也僅僅只是針對汪仁其人,絕對同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沒有分毫干係。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上也說得利索,紀鋆卻依舊有些莫名的心煩意。
梁思齊在一旁眼瞅著,卻比他更為心焦難耐。
候了須臾,梁思齊就忍不住出聲催促了一句:「事不宜遲。」
再這般折騰下去,沒準等到黎明時分還不能見分曉。別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繼續等下去了。寸金難買,白白耗費在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齊眼裏出兩分不耐來,驀地翻下了馬,將韁繩往邊上侍衛的手裏一塞,轉就要往裏頭走。
紀鋆蹙眉。
沉重的宮門卻突然在他們面前被徐徐推開去,出背後空的黑暗。
眾人皆訝,立時肅然。
裏頭卻漸次燃起了,如同星火燎原,頃刻間便已將眼前場景悉數照亮。
燈下,面帶驚惶的太子殿下神局促地被簇擁在正中,坐於輦上,雙手握置於上。而他側,站著一個頎長的影。
——是汪仁!
紀鋆蹙著的眉頭皺得愈發得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電轉之際,他陡然側目向燕淮,眼神急變,一時間竟是掩飾不得。汪仁雖則名義上還掌著司禮監,但宮管事的多半還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小潤子,他已鮮出沒,更不必說留守東宮。哪怕他在,也合該留在肅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面前,護著太子,隨行在側,從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們並不曾一同走進皇城,燕淮是否先會過汪仁?
短短一瞬間,紀鋆心頭已掠過千百種可能。
梁思齊的腳步,亦停住了。
紀鋆只看著燕淮,過了片刻,才輕笑出聲,問:「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十一?」夜中風冷,紀鋆攏了攏自己的襟,眉眼微沉,「是我說了?還是你從頭至尾都不曾信過我?又或是,昔日分別便為訣別?」
原本,就是再不該相見的嗎?
興許是的。
何苦來哉,一個兩個,都往渾水中淌,沾染一污黑,今後想洗卻是再也洗不凈了。
燕淮安安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不過一步開外的距離,卻彷彿隔著漫漫沙海,一眼不到邊際,遙不可及。紀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紀鋆。紀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權,都乃人之常,人往高走水往低流,有志向有野心總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錯就錯在紀鋆想要的東西里,有他們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擺在他們眼前,沒有人能視而不見。
他始終坦然,沒有避開紀鋆的視線,道:「從知道你份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嗎?」紀鋆有些笑不出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一揚手,道,「弓箭手!」
後黑的一片人,齊刷刷拉開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頭在燈火照映下,泛著泠泠冷。
太子膽怯,一把將自己的裳下擺攥進掌心,用力攥。
站在他邊上的汪仁卻只溫聲勸道:「殿下莫怕,不過是幾支箭罷了。」
聽著他可以放得輕和緩的聲音,太子攥著裳的手這才鬆開了一些。但他仍舊惴惴得厲害,喪鐘敲響的時候,他還在溫書,正看得神,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沉而悶的鐘聲……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人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
他知道,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著書卷,突然之間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有一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悅自心底里緩緩地湧上來,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悲愴跟無措。父皇去了,他竟覺得高興……他竟會覺得高興?陡然間,他便覺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輦上,被人用箭指著,心裏五味雜陳,舌尖卻泛著苦。
他不認得對面站著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紀鋆,靖王府的世子爺。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領著黑的人站在了東宮的地界上,這是想來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覺得自己渾冰冷僵,彈不得。
站在遠的紀鋆,亦覺涼意上涌。但他既憂慮著燕淮跟汪仁的,又怎會全不部署?他拉攏梁思齊可不是為了當擺設的。大軍在手,他方才能夠安然。
紀鋆側過半個子,朝著梁思齊看去,喊了一聲「梁大人」。
燈通明之下,梁思齊眉宇間的沉沉鬱頓時凸顯無疑。
與此同時,燕淮面向他往後退開了一步,口中泰然說道:「眼下收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伴隨著他的話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來,將紀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盡數殺,轉瞬間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發出「怦怦」幾聲悶響。
在場眾人大驚,紀鋆臉鐵青,但卻並沒有顯出過多的震駭之。
他二人自長在一,深知對方的手段跟本事,絕不會輕易小覷。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在青磚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響。
四周靜謐得駭人,紀鋆聽著,仔仔細細聽著,突然皺了眉頭。一定有什麼,被他給忽略和了——
然而究竟是什麼?
時不待人,局面繃,他已沒有多餘時間可來思量。
宮隊列在汪仁一聲令下,已穩步朝著外頭而來,竟是已準備朝著肅方帝那廂去了。如此有竹,沒有半分遲疑的舉,愈發令紀鋆眉頭鎖,面沉如水。
他驀地長嘆了一口氣,長而重,像將這輩子的氣都給一腦嘆了。
「十一,你我本同手足……」
「……是啊,同手足。」燕淮形微頓,他該如何說,他們非但同手足,他們本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當著紀鋆的面,他說不出口。
紀鋆渾然不知,嘆著氣眼中卻幾噴出火來,兀地一眼掃過去,說道:「你也不必勸我收手,你向來知道我的為人,事到如今,我焉會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還不晚。你我就算不論自一起長大的分,那也還有同門之誼,只要你回頭,咱們還是兄弟!」他口中的話沒有毫停頓,「還沒有非到魚死網破不可的時候,你且住手,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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