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呆在屋子裏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
和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呆在屋子裏不。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著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著臉斥了一頓胡鬧,不準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丑那丫頭,氣什麼樣了。
想著外孫鼓著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著話,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著,突然汗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丑那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
宋氏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了許多,再沒撒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都被折騰得改了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丑是隨了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著,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著坐在自己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人。
他只這般看著,便覺滿心歡喜,難自。
這時,溫好了的兒紅髮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著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著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著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扯著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抬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裏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著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了,哪也不能去。」
若是只鳥,那他就得是纏在腳上的那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眼裏,就只剩下了。
浮雲一夢,也有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著那壺酒,眼角不自地紅了紅,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著裳,似乎都能覺到上頭的溫。輕輕了下,將子向他懷裏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著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著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著塵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長大了,親了。
汪仁送出門子前,神神送了一大箱的東西。眾人皆不知裏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開一看,裏頭裝著的卻都是年時玩過的小件。
有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娘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著,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領著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隨,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后,他的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著,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了習慣。府里的人亦都駕輕就,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裏,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著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著一卷書。
謝翊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裏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后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重。
宋氏翻著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扭著耳朵著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獃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著筆,突然倒了下去。
****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后,皺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宋氏在旁聽著,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裏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子瞧著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裏連件厚實的裳也穿不上,挨凍,是常有的事。寒氣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為冬日的天看著太沉悶,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而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怕。
上冷,心裏更冷。
世態炎涼,人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嘗遍了。大了些,宮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為溫暖的一件事。
他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為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死亦不覺畏懼。葯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著再看看況。
謝姝寧聽著,雙一,扶著燕淮方才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裏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了這樣?
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難過得。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不住。
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著。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旁,握著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后,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疲憊地將臉在掌心裏,低低道:「了……」
宋氏紅著眼眶應下,起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著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葯,他子好了一些,但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著宋氏的面,他卻著自己吃,笑著一點點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嚨里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子撒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床邊便哭,淚如雨下。
六歲那年,抓著糖葫蘆興沖衝去找姑姑嫻姐兒。
天很熱,院子裏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滴,夏蟬在裏頭尖利嘶鳴。
一邊走一邊仰頭朝著大樹頂上看,板著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粘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凈。
可年的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椅上看書。高聲喚著「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回應。以為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著眼睛沒有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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