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邊以秋站在盥洗池前，看著鏡子裡的男人，抬手點了點，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那個眼神明明白白就是在說：你他媽完了。

洗漱完畢走回臥室，打開手機看了眼。

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何敘的，一個是阮傑的。

何敘昨天晚上去俱樂部找過他，今天一早又打電話來，應該是有什麼要的事。於是他沒有理阮傑那個電話，而是先回撥了何敘的。

何敘在電話裡說他代的那件事已經辦妥了。

邊以秋問：“沒出什麼岔子吧？”

何敘回答：“我辦事，你放心。”

邊以秋說：“下個月錢老三六十大壽，你替我備份厚禮。”

掛了電話，邊以秋又瞄到螢幕上阮傑的來電，稍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了無視。

昨天晚上的春夢衝擊力太大，他需要緩緩。

趿著羊皮底的拖鞋下樓，餐桌上擺放的是地道的中式早點，得十分緻秀氣的蟹小籠，面皮裡了菠菜的翡翠煎餃，還有一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現磨豆腐腦，上面鋪著辣椒油，花椒油，香菜末，蔥花，榨菜末，炒芝麻，黃豆……聞到那麻辣鮮香的味兒，就讓人齒頰生津，忍不住要咽口水。

邊以秋拉開椅子坐下去，拿起勺子把豆腐腦和那七八種佐料攪勻，往裡送了一口，滿足地長歎一聲，這他媽才人間味。

管家從門外進來，手裡拿的是剛從大門口的郵箱裡取出來的報紙，如同往常許許多多個早晨一樣，徑直送到餐廳去。

邊以秋這種近乎于文盲的存在其實並沒有每天閱讀報紙的習慣，現在資訊這麼發達，什麼新聞都能第一時間在網上看到，按他的意思，這種浪費資源的紙早就應該淘汰了。但九爺在世時是每天都要看報紙的，管家伺候了他幾十年，一時半會兒還真改不過來。

管家姓時，什麼邊以秋並不清楚，他只記得自己被領回來的第一天，這個九爺讓他稱呼“時叔”的男人牽著他的手，帶他去理傷口的時候，特別溫和地問了一句：“疼不疼？”

邊以秋那時候十四歲，已經在最黑暗最骯髒的地獄裡爬滾打了七八年，上新傷摞著舊傷，幾乎要看不出原本的皮樣子。別人傷他，他也傷別人，豁出命也要加倍把自己上的傷還回去。跟過去無數次差點兒丟掉小命的重傷相比，其實那回傷得並不算很嚴重。

但這個男人問他，疼不疼。

其實怎麼會不疼呢？就算他是鋼筋鐵骨鑄造的，也僅僅只是個半大孩子。只是有些傷，疼著疼著就習慣了，覺不到了。

說來也奇怪，兩尺長的西瓜刀砍上後背，切進肩胛，拉出淋淋的皮翻卷，他也沒覺得有多痛，還能扛著那子要吃人的勁兒，轉不要命的撲過去，把那個背後襲的大混子摁進垃圾堆，一板磚砸得那人頭破流腦漿四濺。

但這男人一句話，三個字，他渾上下的傷都仿佛在一瞬間清醒過來，爭先恐後地咆哮掙扎著囂，疼，真他媽疼！疼得他眼淚都要下來了。

時叔看著他眼底泛紅卻倔強著一聲不吭的樣子，握著他的手了，說：“好孩子，不怕了，以後有九爺罩著你呢。”

就為很多年前時叔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九爺去世後，邊以秋從煦園搬出來時，梅夫人問他需不需要帶幾個信得過的家傭過去，他想了想，問：“時叔能跟著我走嗎？”

時叔和九爺是同鄉，比九爺小不了幾歲，據說當年九爺還沒開始混道兒的時候，倆人就一塊兒在南方當學徒做營生，九爺後來混道兒，家業漸漸大起來，時叔就一直站在他後，替他管賬，管家。九爺一輩子沒娶老婆，時叔也打了一輩子兒，倆老哥們兒就這麼相互扶持著走了幾十年。

九爺去世的那天晚上，幾個所謂的元老想要宮炸刺兒，時叔守在九爺床邊寸步不離，對外面快要按耐不住的各路妖魔鬼怪充耳不聞。後來邊以秋從大牢裡出來，神兵天降般跟那些人對峙，時叔就從九爺屋裡出來過一次，停留了兩分鐘，給邊以秋一份囑，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又回到了九爺床邊。

邊以秋解決了外頭的麻煩，踏進九爺的臥室，Z市黑道曾經讓人聞風喪膽談之變的男人已經陷重度昏迷，各種監測生命征的儀導管滿了全，但表卻是難得的平靜安詳，像睡著了似的，並沒被病魔摧垮那一的驕傲和鋒芒，連樣子都沒怎麼變，仿佛下一刻他還能站起來，神矍鑠地生龍活虎地和人談笑風生。倒是坐在一旁的時叔，神難掩憔悴，兩鬢驟然斑白了許多。

邊以秋在床邊站了會兒，時叔說：“你出去吧，這最後一段路，我陪著他就行了。”

不知道為什麼，邊以秋當時就有種自己杵在這兒特別多餘的覺，於是深深看了他乾爹一眼，乖乖地退了出去。

梅夫人對他要帶著時叔很意外，但也沒有阻止，就說看時叔的意思。

時叔說難得秋爺不嫌棄我這個老頭子，我就跟他走吧。

於是邊以秋從煦園搬出來，就帶了一個管家時叔，一個做飯特別好吃的廚娘秦嬸，一個花匠兼司機岑叔，以及一個保鏢左誠。除此之外，誰也沒帶。煦園的老宅子和一幫年富力強的僕傭都留給了梅夫人。

邊以秋在離大學城不遠的月麓山莊買了棟大別墅，但平常卻不怎麼回來，偶爾回一次，基本上就是想念秦嬸的好廚藝，或者單純的想回來看看時叔。在他心裡，九爺如果是他爹，這麼些年照顧著他的時叔就跟他媽沒什麼兩樣了。

至於煦園那位梅夫人，倒得排在時叔的後頭。

“晚上不要忘了回煦園吃頓飯。”

前塵往事就著豆腐腦見了底，邊以秋端起碗將剩下那點勺子都舀不起來的豆腐腦呼嚕嚕刮進裡，恨不能將整個碗都吞下去。

秦嬸從廚房出來，一見他這樣兒就樂了：“廚房還有呢。”

“早說啊。”邊以秋把碗遞過去，笑瞇瞇地看著秦嬸，“多加點榨菜末和黃豆，香。”

“好。”秦嬸樂呵呵地接過碗，轉回了廚房。

時叔把報紙拿回來，才想起現在坐在餐廳裡的人已經不是九爺，索坐到一邊攤開報紙自己看。

邊以秋拿起餐巾了，才轉頭看向時叔，格外慎重地回答他剛剛那句話：“叔，我記著呢。”

時叔從報紙裡抬起視線，和藹地笑笑，沒再說什麼，但他的表邊以秋看得懂，大概是在說，記得就好。

九爺這人最講規矩，逢年過節一家人是肯定要在一塊兒吃頓飯的。今天是十二月最後一天，明天元旦。按以往的慣例，他今天晚上必須回煦園。畢竟不管怎麼說，梅夫人才是九爺正牌的“夫人”，雖然兩個人並沒有結婚。

說起這位梅夫人，那也算得上是巾幗英雄中豪傑，當年認識九爺的時候，才二十出頭，而九爺整整比大了兩。四十多歲的黑幫老大，有錢有勢，又重重義，穩重，還有故事，正是許多年輕小姑娘崇拜喜歡的類型。

九爺邊的漂亮人不，梅夫人長得也並沒有多麼驚為天人豔絕倫，最後是怎麼打九爺的邊以秋不清楚，總之最後如願以償打敗了九爺邊的所有鶯鶯燕燕，功住煦園，且一住就是二十年，從梅小姐熬到了梅夫人，卻最終也沒有熬來一張結婚證。

雖然沒有那一張紙，但能住進煦園，就等於九爺承認了的份，上上下下都得尊稱一聲“夫人”。

邊以秋到煦園的時候十四歲，梅夫人二十三，年輕貌溫多。九爺對極其寵，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往屋裡送，吃穿用度也極盡奢華，除了天上的月亮摘不到，可以說是要什麼給什麼。傭人私底下都說梅夫人本事大，不知道用了什麼招數，愣是把一個叱吒風雲的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九爺把他帶回煦園，第一個見的人是時叔，加上之後養傷的那段時間，一直是時叔在照顧他，對他噓寒問暖呵護備至，讓他終於嘗到了有人關懷有人心疼的滋味兒，所以邊以秋對時叔有一種近乎於本能的親近。而對梅夫人，除了禮貌和尊重，實在是談不上有多深厚的。

這大概也跟邊以秋最初的份有關，九爺最開始帶他回來，是因為看中他重傷還不屈不撓要將對手置於死地的狠勁兒，所以基本上是當個打手在養的，梅夫人自然不用對一個打手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