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你砍過多人?”柯明軒問他。
“不記得了。”邊以秋瞇起眼睛,仿佛是在回憶,“我第一次將刀子紮進別人的時候,才六歲吶。這麼多年,被我用拳頭揍過的,用刀砍過的,用槍頂過腦袋的……嘖,數都數不過來。”
他說話的時候邊綻著一抹輕淺的笑,表輕鬆,語調愉悅,字句裡甚至帶著些許懷念和自豪。但不知道為什麼,柯明軒卻突然覺得心疼,像是有一眼看不到的線勒在腔底下的臟上,在一點一點收。
六歲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呢?每天被父親的警衛員接送著上下學,帶著一幫熊孩子在大院裡橫行霸道,因為傭人做的飯不好吃而掀桌子,被柯司令揍了一頓跑到外公那裡兩個月沒有回家……他想像不出一個六歲的孩子,是在什麼樣的絕境下,才會將刀子紮進別人的。
“邊老大。”
沉浸在過往“輝煌”中的邊老大轉過頭來看他,發出一個表示疑問的單音節:“嗯?”
柯明軒看著面前這張廓分明的臉,笑了笑:“我對砍人沒什麼興趣,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
邊以秋說:“多小的時候?”
“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就從什麼時候開始。”柯明軒朝桌面上的醒酒揚了揚下,“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講。”
邊以秋從來不避諱自己的出,敞亮的心裡也沒什麼解不開的結。從前日子過得再辛苦,也已經是從前的事了。時間是平傷口最好的良藥,就算再沉痛的記憶,經過了二三十年,也足夠釀一壇陳年老酒。沒事拿出來品一品,就當是憶苦思甜了。所以他並沒有拒絕柯明軒的提議,而是蹙著眉頭特別認真地想了想,自己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
六歲的時候從孤兒院逃出來,五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四歲的時候去河邊抓魚差點溺水,三歲的時候邊映毒癮還沒那麼大,還會留著錢送他上稚園……
邊以秋失笑:“原來我也是讀過書的。”
由於他這句話說得突兀,柯明軒並沒有聽得很清楚,於是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邊以秋說:“我也讀過書啊,我上過稚園。”
柯明軒跟著笑起來:“幾歲上的稚園?”
“三歲吧?或者三歲半?記不太清了。那座稚園離家不遠,邊映每次只送我到大雜院門口,然後看著我自己去——噢,邊映是我母親——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似的,從那時候起,就用行告訴我,以後的路得我一個人走。你說是不是有先見之明的?”
邊以秋轉過頭,柯明軒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突然覺得勒在心上的那線又了幾分。
“那麼小,一個人會害怕麼?”
“怕啊,怎麼不怕。”
邊以秋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他以為他會來一句“你邊大爺什麼時候怕過?”但偏偏,這個時候,邊以秋說,他害怕。這不按套路的出牌方式讓他一時啞了火,竟不知該怎麼接話。
好在邊以秋自己把話又接上了,只是再開口時,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斂了下去。
他說:“可我不能讓知道我害怕。我得走得好,走得穩,走得讓放心。在後面看著我呢……”
“邊以秋。”柯明軒握住他的手,緩慢而堅定地將自己的手指一一進他的指。掌心相對,十指相扣,握得嚴嚴實實。
大概是覺得兩個大老爺們兒這樣扣著手太過麻,邊老大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的,了半天沒出去,差點上腳踹。
“以後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邊以秋抬起的生生僵在了半空,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柯明軒,極力要從他臉上看出玩笑的分來。然而柯大爺的表,前所未有的認真。
邊老大緩緩放下沒能踹得出去的,瞇起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了什麼?”
“知道。”柯明軒欺將邊以秋抵在自己和欄桿之間,近距離看進他的眼底,與他的視線相互糾纏,撞出幾乎要將人燒起來的耀眼火花。“你的下半輩子,我包了。”
說完這句話,柯明軒直接吻上去,將邊以秋滿心的震盪和未出口的疑慮,通通堵在了咽裡。
邊以秋反扣他的手,張迎接他強勢又不失溫的侵,一顆心得七八糟,像是要化水,融進柯明軒的骨裡。
不知道是柯大爺的話太人,還是Romanee-Conti的酒香太醇厚,總之酒還沒喝,邊以秋就先醉了。醉了的人話都特別多,連那些久遠得自己以為再也不會想起來的記憶都在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他給他講自己的年,講邊映,講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講大雜院裡的鄰居,講孤兒院裡那些跟他一樣父母雙亡或者遭人棄的孩子,講九爺,講時叔,講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從淤泥裡掙扎著爬起來,站到現在的位置。
其實他的世遠沒有柯明軒臆想的那麼複雜,不過是個不喑世事的舞小姐錯信了道貌岸然膽小如鼠的偽君子,被騙財騙卻沉浸在自己幻想出來的裡無法自拔的爛俗故事。
八十年代的舞小姐在大眾認知裡跟坐臺小姐其實沒什麼區別,邊映年輕漂亮舞姿優,是當年龍呈祥的臺柱子,多有權有錢的客人一擲千金只為一親芳澤,然而邊映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偏偏看上個在店裡打暑期工的窮大學生。
為了那個男人付出自己的所有,包括和錢,以及一顆滾燙炙熱鮮活跳的心。那個男人的學費、住宿費、生活費,全是一手包攬。而在自己最輝煌的時候離開龍呈祥,也只是因為不想自己的工作讓他被人說閒話。
為男人著想,一心只想好好跟他過日子。可這個時候男人害怕了,膽怯了,他一個大學生,怎麼可能娶個舞小姐做老婆?後來邊映懷孕了,男人卻藉口自己要考研,很快聯繫好院校離開了Z市。臨走之前,為了不讓邊映去找他,故作深地對說了那句“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邊映當然聽不懂,男人跟解釋,說你不要生氣,秋天到了,我就回來跟你結婚。
這種極其低劣的話和謊言將單純的邊映騙得不已,含著眼淚送走了自己的郎,卻忘了問他說的是哪一年的秋天。
男人一走便杳無音信,卻守著那個假大空的承諾堅持把孩子生了下來。給兒子取名以秋,因為從來沒有懷疑過男人的話,天真地以為秋天到了,的等待就會圓滿。然而一個又一個秋天過去,那個男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邊映不願意相信男人騙了自己,在邊以秋三歲的時候開始酗酒和吸毒。酒和幻覺都是好東西,當你的意識飄飄然游離於軀殼之外的時候,你就再也不會到任何痛苦。
而在難得清醒的時間裡,總是會抱著兒子坐在門口,盯著男人離開的方向,喃喃自語:秋天就快到了,你爸爸就快回來了。
有一回邊以秋聽得煩了,說媽媽你醒醒,他不會回來了。
然後他得到了一個掌。
邊映從來沒有打過他,從來沒有。就算是被酒和毒品麻痹得失去理智,也都還會記得他這是的兒子,是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其實在不喝酒吸毒的時候,是個相當溫的母親。會唱著歌哄他睡覺,會給他做好吃的,會因為他在稚園裡得到了老師的表揚而格外高興。
邊映打完他,四歲的邊以秋沒哭,二十四歲的邊映卻哭得像個孩子。
事實上在現在的邊老大眼裡,邊映就是一個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傻姑娘。所以他不願意媽媽,更願意邊映。哪裡像個媽媽呢?還沒四歲的他懂事呢。
邊以秋自嘲地笑笑,接過柯明軒遞來的酒杯,仰頭將深紅的酒一飲而盡。
柯明軒說,這個酒要慢慢品。邊以秋說,我只是口了。
然後柯明軒又問他:“那你後來為什麼會從孤兒院跑出來?”
“因為啊。”邊以秋晃著紅酒杯咧笑起來,“因為我第一次把刀子紮進別人的裡,那個‘別人’就是孤兒院的院長。”
邊映去世後,邊以秋被送到了孤兒院,在裡面待了一年多。
孤兒院不大,裡頭正常的孩子很,大部分被棄的都是有殘疾或者腦子不太靈的,像邊以秋這種長得好看又聰明伶俐的尤其不多見。
院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相普通為人和藹,對孩子們也很不錯,表面看起來一切正常,實際上卻是個的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