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邊以秋覺得自己渾都碎了。

他七歲的時候被一條野狗咬穿過手掌，擔心因此染上狂犬病，小小的他用火燒過的鐵皮一點點刮乾淨了傷口腫脹外翻的。雖然後來才知道這樣本沒用，幸虧那條狗只是，而不是瘋。

十二歲時跟一群流氓搶地盤，他撲上去咬住了為首那人的嚨，任憑鋼管、拳腳、棒球雨點一樣地砸在他整個後背。事後他躺了兩個月，分分鐘都在笑，還好那幫人裡頭沒有哪個是要玩命的，否則只要運足了力氣照著後腦招呼，他恐怕就得躺在盒子裡了。

二十一歲時跟九爺出去辦事，幫九爺擋過兩槍。其中有一槍著脈穿過去，往右一點，他可能會永遠二十一歲；往左一點，邊家從此斷子絕孫——雖然作為個純基佬，他不介意有沒有後，但是“站”不起來那可是生不如死。

然而以往所有的出生死，都像是在此刻給他重新來了一遍。

他頭疼，脖子疼，背疼，腰腹疼，疼。疼得百花齊放，疼得意識恍惚。眼前是無底似的黑，腦子裡炸開萬花筒，想要淺淺地一聲，嚨裡捅進了帶火的鐵條，燥烈的沫子從肺裡往外泛。

我他媽在哪，這是幹什麼？

邊以秋竭力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指腳趾，卻驚愕地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死了？但是好像還可以呼吸。

他努力吸氣，耳朵裡的嗡嗡聲漸漸小了，他忽然聽到了滴答——滴答——

像是誰家的水龍頭忘了關牢，不不慢地。一聲，又一聲。

柯明軒。

柯明軒——

他嘶啞地呼喚，聲帶抖收，微弱氣流沖出口，只有他自己聽見了這三個字。

一道白亮的忽然劃過，邊以秋瞇起眼睛，千分之幾秒的瞬間，他看見了幾乎令他心臟停跳的一幕。

柯明軒，那個俊非凡、仿佛永遠都在雲端之上的男人，此刻近得幾乎一手就能夠到，然而整個人卻被夾在扭曲變形的駕駛座和方向盤中間，以一個俯臥的姿勢面向他。臉灰敗，雙目閉。

一手指細的鋼筋從柯明軒的右側膛沖了出來，筆直穿了他的肩胛骨和前，黑紅的在末端緩慢淤積，一滴一滴指向邊以秋的左側口。

心臟。

邊以秋的心臟瞬間疼得要裂開來。

“柯明軒——”

那道從海上燈塔裡投出來的柱轉瞬即逝，邊以秋的視野重回黑暗，然而濃稠的腥氣正從他的嚨和鼻端瘋狂地蔓延開。

“柯明軒——”

巨大的恐懼山呼海嘯般席捲而來，如同地獄裡攀爬而生的荊棘，帶著森冷的寒意一點一點將他淋淋地心臟纏裹。尖銳地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即使四肢無法彈無法反應，也能清晰地讓他覺到自己從到外的抖。

他在害怕，從未有過的害怕——在四歲邊映死的時候他沒有怕過，六歲把水果刀進孤兒院院長的時候沒有怕過，七歲從野狗的裡搶奪饅頭的時候沒有怕過，十四歲被人從後砍得皮開綻的時候沒有怕過，二十一歲幫九爺擋槍的時候沒有怕過，今天錢贏告訴他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也沒有這麼怕過。

“柯明軒——”

他想抬手他，想要試探他的呼吸試探他的脈搏，想要確定他還活著！

可鬆弛劑還在作祟，腦袋到劇烈撞擊也暈得天旋地轉。他拼著一口氣無視各傳來的疼痛，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右手抬起來，卻在抬到一半的時候頹然落了下去。

他不到他，不到他，也覺不到他的氣息。他只能一遍一遍著他的名字，用越來越抖越來越絕的聲音。

不知道到第幾聲的時候，耳朵邊終於傳來氣若遊地一聲“閉”。

他立刻住了，牙齒狠狠咬在舌尖上，待那一陣凜冽的疼痛過去，他才相信剛剛那個聲音不是幻覺。

“你沒死，你沒死啊……”

末了那個虛弱的氣聲落下的同時，眼淚也從眼角了出來。

幾十年沒嘗過眼淚是什麼味道的邊老大，在此時此刻十分想抱著柯明軒大哭一場。

他沒死，他還活著。太好了，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快了。”柯明軒在黑暗裡艱難地扯了扯角。

“放屁！”邊以秋急迫地喝止，忽然聲音大了起來，“我同意了嗎？！”

“……為什麼啊……”柯明軒像是笑了，仍然是那個懶洋洋的語氣，幾個字輕得像陣煙，不用吹，就散了。

“我……他媽還沒打贏你呢。”邊以秋咬著牙發狠，攢足了渾力氣，把右手重又往上掙扎了幾寸。

他的息聲越來越重，蓋過了柯明軒那些微弱的靜。

“柯明軒！柯明軒！”

邊以秋的手在黑暗裡竭力出去，穿生死名利驕傲堅持，一寸寸接近他的可而不可即。

然而他怎麼也夠不到，甚至傾盡全力，也無法看清。

好像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有幾秒鐘，柯明軒的聲音在死一樣的黑暗裡艱難浮現。

“好……我等著你……”

邊以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睡夢中驚醒。眼睛雖然已經睜開，意識卻還沉浸在夢中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被鋪天蓋地的絕和恐懼深深糾纏，拔不出來。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緩緩籲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從夢境之中離出來，卻再也沒有睡下去的。

床頭櫃上的手錶顯示現在是淩晨四點二十分。他起走出臥室去廚房倒了杯水，然後去了健房。

左誠早上六點起來上廁所，路過健房聽到裡頭傳出的靜，默默站了一會兒，轉去了洗手間。

七點整，左誠把早餐端上了桌，邊以秋也已經洗漱完畢換好服從臥室走了出來。

其實左保鏢也不會做飯，他所謂的早餐無非是兩個白水煮蛋，加一袋麵包，然後再倒兩杯牛。

七點半，兩個人準時出門去公司。

早高峰的主幹道堵得天怒人怨，左誠開著炫酷的邁赫如同爬一般在綿延數裡的車流中艱難前行，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瑞德中心。

八點五十五分，邊以秋出現在玖安集團辦公室，助理早已經將今天新鮮出爐的晨報規規矩矩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看報紙是他最近剛養的新習慣。

這些天Z市最抓人眼球的一條新聞莫過於梧葉山軍火走私案，主流鋪天蓋地的做了好幾期專題，從國家安全說到勇士風采，從公民責任說到城市風景，枝枝節節全拿出來做文章，隨便一個相關的關鍵字都能發散出一大篇。

這樣，就沒什麼人注意到同期的另一條小小新聞。

破獲走私案的那一天，梧葉山國道還發生了一起通事故，一人當場死亡，兩人重傷。

這條新聞只在某一家的副版佔據了微弱的兩行，這還是因為這家紙的發行量太小、印廠太偏，而沒有被及時追回銷毀。

只有極數人知道，那起通的發生地點、事經過以及最終結果。

主要責任方是貨車司機，不僅疲勞駕駛，還涉嫌超載，所以才會與迎面而來的添越相撞。而車上裝的是滿滿一貨櫃鋼筋，在事故發生時因車歪斜而傾倒，好死不死地劈裡啪啦全往添越砸了過去，而其中一直接穿了副駕駛的擋風玻璃……

坐在副駕的那個人，若不是因為手中的報紙有那兩行字，幾乎要懷疑那場車禍和那個“柯明軒”的人都只是他的一個夢。

因為從他在醫院裡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得到這個人的任何消息。

何敘告訴他，是一個路過的司機打的120，他和左誠接到消息趕到醫院時，並沒有見到柯爺。他們也問過當夜的急診值班醫生，另一個傷者在哪裡。醫生的回答是“沒有”。

對這個回答，邊以秋是不信的。同一個事故的傷者，120不可能不一起送過來，就算是已經斷氣了，也會運回醫院讓家屬認領。唯一的解釋是，有人來醫院把柯明軒帶走了，並徹底地抹去了他的一切痕跡。

電話轉到了書臺，和晟的前臺拒絕一切約見。邊以秋站在君臨天下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對面形態張揚的“和晟傳”四個字，玻璃與空氣隔絕了他試圖尋找的所有努力。

你知道他就在那裡，卻永遠無法進。

臥室的櫥裡，有柯明軒的服；浴室裡，有他的洗漱用品；書房裡，有他的書和電腦；廚房裡，有他喝水的杯子；床頭櫃裡，還有他們用了半盒的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