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昶冷笑出聲:“好,你倒是沉穩,事到臨頭還敢狡辯?”
李宿沉聲應:“兒子不知父王所言為何。”
“你不知?”李錦昶聲音仿佛帶著冰渣,“你難道能不知祭品中都有何?不知此行是為父皇康健祈福?不知是為大褚江山?你漫不經心,毫不在意,甚至不小心損毀祭品,卻把罪責推給不知哪里來的刺客?”
“你可真是厲害。”
李宿腰彎得更低:“刺客為真,其刺殺兒臣,損壞祭品亦為真。”
“兒臣從不妄言。”
“好,好,好,”李錦昶氣極反笑,連說三個好字,“你可真是孤的好兒子。”
李宿只得道:“兒子不敢,若能讓父王消氣,兒子但憑父王責罰。”
李錦昶眼眸微閃。
等了這麼多年,他就等這一句。
他大手一揮,剛好說話,跪在李宿后的李宴突然開口:“父王,此事不怨皇兄,全是兒臣之過。”
————
李宿猛地直起,回頭看向依舊趴伏在地的弟弟。
李宴比他瘦很多,個子也略矮一些,整個人蜷在地上,看似弱可憐,可里說出的話卻無比堅定。
嘭,嘭,嘭。
李宴連著磕了三個頭:“父王,一切皆是兒臣之過,不關皇兄的事。”
李宿的手終于抖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這一刻,他突然從心底升起一恐懼。
“李宴!休得胡言!”李宿低聲怒斥。
然他話音剛落,就聽到李錦昶氣極反笑的聲音:“很好,很好,你們可真是兄弟深。”
“是不是一個個都在心里罵孤,為父不慈?”
李宿的腰漸漸彎了回去。
“父王,息怒。”他一字一頓地道。
“你讓孤息怒?”
李錦昶霍然起,長袖一揮,桌案上的奏折翻飛而起,瞬間散落一地。
“你好大的膽子!”
殿中眾人頓時跪了一地,大氣都不敢。
李錦昶一腳踩在潔白工整的奏折上,繞過寬闊桌案,一步一步來到李宿面前。
他站在兩個兒子面前,居高臨下,仿佛俯視眾生的神靈。
這一刻,忍多年的怨恨終于從他心底發。
“你是父皇親封的太孫,”李錦昶幾乎是咬牙切齒,“是孤的嫡子,孤怎麼也要看在父皇之慈,不對你嚴加管教。”
“但是……”
李錦昶的目往后挪,一寸一寸,挪到了李宴上。
“但宴兒既說是他的錯,孤卻不能不罰。”
他如此說的時候,毫不顧忌在場的幾位朝臣,甚至還看了一眼楊彥之:“楊卿,依你所見,當如何責罰?”
楊彥之微直起:“殿下……”
他猶豫再三,道:“此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小,若真是意外,不如便讓宴皇孫閉門思過一月,以儆效尤便是,可好?”
楊彥之今日跟高敬宮同李錦昶商議政事,兩人誰都不知會有這麼一場戲,然聽李錦昶所言,卻也知道他是要懲戒太孫。
但如何懲戒卻要找一個合理的借口。
祭祖不利自然是李錦昶親自安排的好戲,既然如此,楊彥之就一定要能跟上太子殿下的謀劃。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李宴竟自己出來擔了這個責罰。
一貫一句話都不會多說,唯唯諾諾的宴皇孫,竟然自己背了這個罪。
楊彥之從小跟李錦昶一起長大,能迅速到他的緒,在李宴出來說話的那一刻,楊彥之就覺到李錦昶的心思發生了變化。
他是真的生氣了。
兄弟深這個戲碼,似乎對李錦昶打擊頗大,讓他顧不上一貫的慈父模樣,當場發。
所以,楊彥之斟酌之后,才給了這麼一個答案。
但李錦昶卻突然笑出聲了。
“好,好得很啊,”李錦昶狠狠看向楊彥之,“你倒是會護著他們!”
楊彥之愣住了。
李錦昶此番不再看他,卻扭頭看向了高敬:“高卿,依你之見?”
他話音落下,高敬立即答:“殿下,臣以為,宴皇孫有辱祭品,不敬先祖,當得重罰。”
李錦昶此番安排,不過是為了迫李宿,想要在恭敬先祖上做文章。
雖李宴因出來維護李宿讓太子殿下暴怒,但他既然問的是宴皇孫,那就得按照宴皇孫來答。
高敬一邊說,一邊去瞥楊彥之,卻見他微微皺起眉頭,沖自己搖頭。
可高敬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必須要說出李錦昶想讓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
果然,高敬說完,李錦昶便挑眉問:“如何重罰?”
高敬權衡再三,心中也是幾番掙扎,最后想到這一路被李錦昶扶持上位,在文淵閣站穩腳跟,終于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把心一橫,低下頭不敢去看李宴和李宿,直接道:“殿下,臣以為庭前十杖刑,方可以儆效尤。”
庭前杖刑便是當眾把人拖到殿前庭中,眾目之下直接杖責。
一般大臣犯了大錯,或者當眾惹怒陛下,才會被如此懲戒。
除早年戾帝□□時肆意打殺朝臣,之后皇帝有庭前杖責之懲,即便有,也確實是貪墨不敬的大罪。
此番罪責突然要強加到李宴這個皇孫上,實在太過。
高敬此言一出,就連穩重的楊彥之都倒吸一口氣。
李宿緩緩直起,用那眼眸向高敬。
“高大人,你僭越了。”
他聲音平穩,表冷漠,但眼中的殺意卻濃烈得幾乎要滿溢出來。
高敬垂下眼眸,沖他遙遙一拜,卻沒有再開口。
李錦昶低下頭,看了一眼長子眼中的怒氣,突然笑起來。
“在孤面前,且有你說話的份?”李錦昶漫不經心看向跪伏不起的李宴,道,“孤以為高卿所言甚好。”
李宿收回目,抬頭看向李錦昶。
他目里的戾氣和殺意依舊沒有消散。
“父王,”李宿一字一頓問,“你定要如此?”
“父王,您可是儒雅清雋的太子殿下,您真要庭前杖責自己的親生兒子?”
李錦昶垂眸看著他,看著他焦急,看著他震怒,看著他無可奈何。
他心里一陣痛快。
抑了二十年的怨恨頃刻噴薄而出,以最迅猛的姿態,倒了他的理智。
這一刻,李錦昶再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太子殿下。
他仿佛一個大仇得報的狂徒,肆意張揚地收取勝利果實。
李錦昶微微彎下腰,盯著長子的眼眸看,眼睛里有著再明顯不過的笑意。
“既然太孫殿下覺得這個懲罰輕了,那便杖責三十吧。”
李宿心中再度涌上一陣恨意。
他原來以為,自己已經麼有那麼恨他,也沒有那麼在乎這一切,可事到臨頭他才發現,未曾了卻的恨,永遠不會消失。
李宿咬著牙,道:“父王,此事皆因兒臣而起,與皇弟無關,兒臣愿罰。”
李錦昶的表涌現出一說不出的快意。
他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扭曲得仿佛厲鬼,讓人脊背發寒。
但李宿話音剛落,李宴便搶著開口:“父王,此番皆是兒臣之過,不關皇兄事,兒臣愿罰。”
李宴似乎怕李錦昶改變主意,膝行上前,輕輕握住了李錦昶的袍下擺。
“父王,皇兄是太孫,是儲君,是一國之面,不能打。”
他幾乎是懇求般地說著。
“不能打皇兄。”
李宿就是他心中的信仰,是他這麼多年一直追隨的長者,是他在宮里掙扎下去的信念。
他一直忍著,等著,幻想著李宿登基那一日,他就能重新活出個人樣。
但此刻,李錦昶要欺辱他的信仰。
不行,他不允許,也不接。
李宿真的沒想到,他今日說了這麼多話,李宴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心里去。
現在,為了維護他,甘愿去求李錦昶。
當年他被李端了服扔在宮道上,他回來都沒求過這個父王,現在卻低下了頭。
李宿只覺得心緒激烈翻涌,他什麼都聽不到了,眼前也一片赤紅。
“李宴,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他幾乎是哽咽地道。
每一個字都含著幾乎要噴涌而出的怨恨和淚。
李錦昶不讓他們繼續“兄弟深”,他一把甩開二兒子李宴,只低頭看著李宿。
“來人,”李錦昶快意地道,“把宴皇孫請出去,用刑。”
他話音落下,一隊林軍便直勤政齋,直接把跪在地上的李宴架了起來。
李宿此刻也顧不上什麼上下尊卑,什麼父慈子孝,他徑自起,一把握住李宴的手:“大膽,誰敢他?”
李錦昶看著他,心中快意更勝:“宿兒,你這是要造反?”
儲君面前手,實為大不敬,說一句造反再合適不過。
李宿本不理他,還要去拉李宴的手,李宴卻一把揮開李宿:“皇兄,臣弟之錯,便讓臣弟領罰。”
他抬起頭,一如平日那般平靜,甚至有些哀求地看向李宿。
今日他不挨打,明日李錦昶就會拿各種由頭刁難他們兄弟,他自己早已習慣,但兄長卻不能任由人欺辱。
李宿看著李宴的目,突然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
他這才發現,一直被他拐彎抹角護在后的弟弟,不知何時已經長了頂天立地的男兒。
雖然他依舊面容青,滿稚氣,可他卻一孤勇,毫無瑟和膽怯。
李宿輕輕地,一一地松開了手。
這一刻,腥甜的就在他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李宴便這麼被拖了下去。
李宿仿佛整個人都呆滯了,愣在那里一不。
李錦昶輕笑出聲。
“宿兒,”他上前一步,輕輕拍了一下李宿的肩膀,“咱們一起去觀責如何?”
李宿背對著他,沒有應聲。
李錦昶如同斗贏了的孔雀,滿面春風,招搖過市,還招呼著三位朝臣,跟隨他一起去觀責。
“自己兒子,孤怎可能不心疼?”李錦昶的聲音傳來,“孤會讓他們輕點打的,意思意思便是。”
隨之而來的,是朝臣的恭維聲。
李宿一人站在空寂的勤政齋中,他攥著手,幾乎要把手心掐出來。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
避讓釋懷永遠都只能被人欺凌,只要他一日擔著兒子的份,一日無法擺被李錦昶控制。
今日他可以李宴,明日就是姚珍珠,是他邊其他人。
他若一直是皇孫,一直不能登上至高寶座,那便永無寧日。
他錯了,錯得太離譜了。
李宿輕咳一聲,一口噴薄而出,如同淚一般掛在角。
腥甜的就在邊,心里痛恨卻依舊無法克制。
他恨李錦昶,更恨自己。
什麼自有翱翔,什麼天高皇帝遠,什麼歸園田居,都是一無用的幻想。
他不能輸。
他必須贏。
為了贏,必須放棄一切堅持,必須不顧后果。
從他當上太孫那日開始,他就沒有退路。
他早該清醒的。
李宿低頭,用袖干角的,抬頭冷冷看向房門。
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得先把這場仗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