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嬤嬤晚上起夜, 放心不下公主,便來廂房瞧了一眼。
站在門外,聽著里面安靜無聲, 倒是略微放心。
這些時日以來,公主的神越發倦怠,總是坐在那沒完沒了的發呆, 便是連書都不看了。
如此一想,莊嬤嬤又懸了心。
輕輕推開門,借著昏暗的燭進了廂房。
剛一進來, 就在檀香中聞到了濃重的腥氣。
莊嬤嬤心上一提, 快走兩步,繞過屏風便看到滿床的鮮。
無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焦急, 直接大喊出聲:“快來人!”
————
李如嫣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的還是懵懂孩, 承歡父母膝下, 每日都很快樂。
那時候的天是藍的,花是香的, 云是白的。
猶記得十歲那年的清明谷雨,一家人去郊外踏青,母親牽著的手,一路走過青蔥田野。
那一日的歡聲笑語,這輩子都忘不了。
可走著走著, 天突然就暗了。
不知何時開始,電閃雷鳴, 狂風大作,還未回過神來, 父親便不見了。
李如嫣一下子便慌了神。
慌慌張張, 想哭哭不出來, 想要去追尋母親的腳步,卻發現毫不留地慢慢走遠。
傾盆大雨落下,李如嫣渾冰冷站在那,呆呆看著漆黑的天。
天地之中,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嗚嗚嗚嗚。”
“父親,母親,你們不要我了嗎?”
李如嫣忍了多時的眼淚,終于宣泄而出,合著冰冷的雨水一起落。
就在這時,一道輕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嫣兒,嫣兒快醒醒。”
這聲音好輕,似如四月的春風,又似花朵綻放,雨打瓣。
李如嫣沉積在黑夜中的心,不知為何就跟著著聲音一直往上飄。
飛啊,飛啊。
云層疏散,乍現,一瞬重回人間。
李如嫣猛地睜開眼,映眼簾的是蘇碧鸞略顯嚴肅的臉。
“貴……”李如嫣剛一張口,就發現嚨干,手腕上劇烈的疼痛也在灼燒著。
蘇碧鸞微微皺起眉頭,看著面蒼白的小姑娘,第一次沒有對和悅。
“醒了?”冷著臉問。
看到如此嚴肅,李如嫣終于從繁復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即便上疼痛不堪,一點力氣也無,還是著語氣說:“貴祖母,我醒了。”
醒了這兩個字說出口,眼淚便如開閘的洪水,頃刻宣泄而出。
“嗚嗚嗚嗚。”難以自抑地哭出了聲。
這段時間以來的委屈、糾結、害怕,糾纏在心無法紓解的憤懣、難過和痛苦,都在這一聲聲的嗚咽里被宣泄出來。
李如嫣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無法給自己眼淚,任由淚水流淌在臉上,哭得像個孩子。
蘇碧鸞臉上的嚴肅漸漸消散,輕輕松開眉頭,接過宮人遞來的帕子,輕輕給臉。
“大人的事,同你有什麼關系?”蘇碧鸞聲問。
李如嫣卻沒有回答。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把這麼多天的痛苦全部哭出來。
蘇碧鸞便也就不再多言。
坐在床邊,看著嚎啕大哭的小姑娘,眉目一點點和下來。
突然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想起那些郁黑暗的過往,想起那個獨自在長信宮掙扎長大的年。
他面對的一切,比李如嫣惡意過百倍,卻依舊咬牙堅持下來,活今天這般模樣。
也正如此,當年洪恩帝要把他立為太孫時,才那麼堅決。
他天生便是王者,即便短暫屈居人下,卻也不氣餒放棄,只會掙扎拼搏,努力活出自己一片天。
蘇碧鸞想起李宿,又看了看大聲哭的小姑娘,不由輕聲笑了。
只要人還活著,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待到李如嫣哭夠了,也哭累了,才不好意思地讓莊嬤嬤給干凈臉上的淚水,紅著小兔子一樣的眼眸看向蘇碧鸞。
“貴祖母,”李如嫣聲音嘶啞,“孫讓您擔心了,孫不孝。”
蘇碧鸞握住的手,用那雙永遠慈和的眼睛看向李如嫣。
李如嫣實際年歲還不及束發,確確實實還是個小姑娘,原本是金枝玉葉,天之,如今卻要面對這些是是非非。
實在是難為了。
蘇碧鸞能理解為何會想不開,一意孤行尋了死路,但卻不認為李如嫣做的是對的。
“傻丫頭,”蘇碧鸞輕輕著的手,聲音越發溫和,“你以為,你今日死了,他們就能愧疚,就能收手?”
李如嫣聽到如此溫存,眼眸再度泛起淚。
“不,不是的。”
李如嫣啞著嗓子道:“貴祖母,我不是為了讓他們愧疚,我是……”
“我是覺得自己很臟,我上的不干凈,我沒臉活在這世上。”
李如嫣幾乎都要語無倫次:“我怎麼,我怎麼能活著,我太臟了,貴祖母,我每天都睡不著覺。”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日太子殿下和母親的對話,就能想到母親瘋癲的言語。
的世界在一夕之間盡數崩塌。
沒了安立命的基,無以□□之子的份茍活于世,對自己完全不能接。
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著的心,讓漸漸失去了冷靜和判斷。
回想起落池中那一日,四周只有冰冷的池水,無人知道真相,無人會用探究的目看。
池水雖冷,可心靜。
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最終堅持不下去,無法安安靜靜活著,便只能安安靜靜死去。
李如嫣被蘇碧鸞握著手,結結把話都說出口。
問蘇碧鸞:“貴祖母,他們為何要那樣?他們但凡有一良知,就不能做出如此……之事。”
兒不言父母是非,但李如嫣卻實在不能接這一切。
道:“他們有沒有為祖父想過?有沒有為我想過?若是此事被人知曉,我以后還要如何活著?”
“我怎麼面對天下眾生,怎麼面對世間萬,又怎麼面對自己?”
面對自己是□□之子的事實?
沒臉活著,也不能活著,即便為了李氏列祖列宗,為了大褚百姓,都不能茍活于世。
李如嫣如此說著,淚水便又從眼尾滴落。
年紀輕輕就遇到這樣的大變故,無人可以傾訴,無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一個人煎熬著,最終把自己上絕路。
何其艱難,又何其勇敢。
蘇碧鸞了的手,用左手再度給干臉上的淚珠。
“嫣兒,你連死都不怕,還要怕那些是非嗎?”
李如嫣心神一震。
那雙通紅的眼睛終于有了些許神采,點點星涌上眼眸,一瞬不瞬看向蘇碧鸞。
“嫣兒啊,人這一輩子,雖是父母生,天地恩,可歸結底,是你自己度過這一生。”
“如果你時時刻刻背負著旁人的罪孽活著,那就不是你的人生了。”
李如嫣使勁眨眨眼睛,不讓自己再度流淚。
蘇碧鸞的聲音很輕,很淡,又有著前所未有的溫,可聲音里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那種堅強和篤定,直達聽者心深,經久不忘。
李如嫣認真聽著蘇碧鸞的話,心里的翻涌和痛苦漸漸平息。
“嫣兒,我知道你不是為別人贖罪,你只是無法讓自己良心安寧。”
“但說一千道一萬,父母之罪便就是父母之罪,沒有說一定要兒去替父母贖罪,也更不能讓父母之過,兒以命去洗清。”
“之前我也問過宿兒,是怎麼在長信宮里堅持下來的,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李如嫣努力睜大眼睛,定定看向蘇碧鸞。
只看蘇碧鸞角微揚,出一個贊賞的笑。
是發自心喜李宿。
“他說,他上的或許是臟的,但他心不臟,只要心純,行端,德正,便能頂天立地,無愧天地。”
李如嫣一瞬有些失神。
跟著說:“上是臟的,但心不臟?”
蘇碧鸞拍了拍的手,語氣越發堅定:“是啊,嫣兒,你們的心是天底下最干凈的。”
李如嫣聽著聽著,忍不住又哭了。
“可我以后能去哪里?”李如嫣哀聲問,“貴祖母,我是一刻都不想在宮中待了,我住在景宮里,幾乎要窒息。”
蘇碧鸞倒是毫不猶豫:“你想去哪里?無論怎麼說,你都是公主,普天之下,難道還沒有你立足之地?”
李如嫣愣住了。
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肆意妄為,可以掙出那一道道牢籠和枷鎖,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長信宮。
景宮大而奢華,草木珍貴,卻無一是喜。
那里不是的家,更不是以后的歸途。
李如嫣突然開口:“只要不在盛京,去哪里都可。”
緩了緩神,道:“貴祖母,我可以搬來皇覺寺配您嗎?”
蘇碧鸞低頭看向,見滿眼都是懇求,心就了。
“可我也只是暫時留在皇覺寺,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云霞七州了。”
李如嫣是什麼樣的心,蘇碧鸞最是知道,所以有些事,倒是不必同瞞。
“云霞七州?”李如嫣低聲說著,眼眸中重新有了亮,“貴祖母,您是要去打仗嗎?”
蘇碧鸞順了順烏黑的長發,給了肯定的答案:“是。”
“云霞七州是我大褚故土,必要收回一統,不百姓流離失所,艱苦度日。”
李如嫣被蘇碧鸞堅定的眼神人,從心底深重新涌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既然如此,那嫣兒就陪著貴祖母一起去,”李如嫣堅定道,“作為公主,當得為家國盡忠,不墮貴祖母教誨,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若真能為大褚拼盡全力,為百姓謀福祉,那父母加之于上的罪孽是否都可以一點點洗清?
還是想要重新做人。
蘇碧鸞見眼神堅定,不由笑了。
“好。”
“這才是李家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