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正是意氣風發時,年富力強,意氣風發。
他是年天子,是大褚最好的中興之主,是百姓口稱贊的好皇帝。
贊譽加,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也正是那個時候,他意識到了兒媳對自己的特殊愫。
纏綿的、敬仰的、深沉的。
洪恩帝努力睜大眼睛,看向李宿。
“你是錦昶的兒子,千真萬確。”
李宿心深芽一瞬破土而出,長參天大樹。
他抑心多年的痛恨,怨懟,在這一刻被平。
洪恩帝是九五之尊,他從不會欺詐蒙騙,他說的話,李宿信。
洪恩帝的目依舊游移在他臉上,似乎過他在看什麼人。
“宿兒,我這一輩子,只心一個人。”
“那就是你的祖母,我的發妻孝慈皇后。”
————
聽到洪恩帝的那一句肯定,李宿的心已經漸漸平和下來,他坐在洪恩帝邊,安靜聽他傾訴。
洪恩帝聲音很輕,帶著久病不愈的氣弱,也有著無限的懷念。
他不是在對李宿剖白,他只是在訴說自己心底深的念想。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無人可傾訴。
高不勝寒,孤寡伴一生,這就是皇帝的宿命。
所以他跟李宿說,讓他千萬記得,自己不僅僅是皇帝,更重要他還是個人。
一旦有一日連自己是人都忘了,那日子便會陡然不同。
介時,才是眾叛親離,生不如死。
就如同現在的洪恩帝。
所幸,在他臨終之際,他終于找回了心中的那一點點念想。
洪恩帝道:“我同你祖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親后舉案齊眉,甚篤。”
“早早誕下長子,讓我的太子之位更穩固,繼承大統之后,也是賢助,前朝后宮都能鼎力支持。”
“沒有當年的,就沒有現在的我。”
在洪恩帝的回憶里,沒有皇后和皇帝,只有妻子和丈夫,只有李玚和蘇蔚云。
“其實當年對陣鐵木部族叛,我大可派遣大將前去平反,不必自己駕親征,但當時的我實在是太過年輕氣盛,總想做一回英雄皇帝,全然忘了你祖母也不過剛剛做了一年皇后,宮里宮外尚未完全穩妥,朝政外也未曾風平浪靜。”
“是我害死了你祖母,如果我再穩重一些,考慮周全一些,就不會難產而亡。”
發妻的早逝,是洪恩帝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痛。
也正是因為紅未老,天人兩隔,才讓洪恩帝心心念念至今。
那份愧疚和憾,時刻埋藏在心底,讓他對蘇家終究多了幾分誼。
他對孝慈皇后的實在復雜,復雜到多年來不愿提及,也復雜到行將就木時,仍舊念念不忘。
洪恩帝對李宿道:“所以宿兒,作為皇帝,定要三思而后行,否則拖累的又何止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李宿點頭:“孫兒謹遵祖父口諭。”
洪恩帝目又變得悠遠:“你小時候雖也不說話,卻未到那般抗拒一切的地步,我猜,你是否看到了什麼?”
“我……”李宿遲疑片刻,還是道,“我小時候,曾看到父親和姑姑……”
洪恩帝嘆了口氣:“我不是一個好父親,兒沒有教好,以至于惹出這麼多禍事。”
若非他蘇醒后立即布置,力挽狂瀾,京中如今會是怎樣,都未可知。
洪恩帝道:“你是不是還曾見過我?”
李宿頓了頓,還是道:“有一次我想去看母親,卻見到了祖父。”
那是唯一一次他看到洪恩帝在先太子妃的臥房,從此之后,李宿再也不隨意出太子妃寢殿,只有宮人通傳的時候,才會去看母親。
太子妃對他總是很冷淡,不冷不熱的,他去與不去,其實沒那麼重要。
洪恩帝又嘆了口氣。
短短幾句話,他似把一生的氣都嘆了。
“好孩子,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年看過這麼多事,對于年的李宿來說,不啻于巨大打擊。
他會怨恨所有人,不愿意同任何人接,也終有了答案。
洪恩帝道:“當年給你父親選了柳氏,一是因為是京中有名的才,家事德行皆是頂尖,二則是因為面容肖似你祖母。”
“你父親……你父親年喪母,那些年我親自教養他,他總能從睡夢中哭醒,里念叨的都是母后。后來他長大了,很再說這些,但我知道他還是想念母親。”
所以,他給兒子選了一個如此好的妻子,就是想讓他不走自己的老路,一輩子同太子妃和和,平順一生。
二十年前的洪恩帝,對李錦昶全是慈父心腸。
“只是我沒想到,柳氏年喪父,對我的仰慕多過了對你父親的傾慕,同他總是冷漠淡然,毫沒有新婚夫妻的甜。”
李錦昶難道不喜歡這個盛京第一人的妻子嗎?他無疑是喜歡至極的。
但對方不喜歡他,他無論如何努力,如何哄開心,柳映蓮始終沒有回應。
倒是對洪恩帝總是殷勤,李錦昶再傻也能看出端倪。
從那時起,他就不再同柳映蓮親近。
只是柳映蓮卻突然有了孕。
李宿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不僅僅是他懷疑皇祖父和自己的母親,李錦昶同樣懷疑過。
所以,他對自己始終喜歡不起來,就連目都帶了厭惡和憎恨,因為他的存在,總讓他想起自己不被人喜歡的過去。
李宿垂下眼眸,心里卻想:這一切,真是可笑。
洪恩帝略過中間種種不提,最后只是道:“如果我當時冷下心腸,不因肖似你祖母而心生憐惜,沒有去看,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錯就錯在,”洪恩帝聲音越發低沉含糊,“錯就錯在,我自己曾經搖了。”
他或許真的跟柳映蓮沒有過多的牽扯,但面對慕自己又肖似亡妻的兒媳,他終究還是心。
這個錯誤,帶給了李宿莫大的傷害。
二十年,他活得痛苦又無奈,可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呢?
若是以前,李宿一定會怨恨他,會控制不住埋怨,會變得不那麼冷靜。
但現在,一切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李宿知道了自己的世,一切的一切,過往的那些霾,似乎都被微風吹散。
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恨,而是多到要滿溢而出的。
只要想起姚珍珠,他就忍不住會勾起角,滿心都是歡欣雀躍。
“祖父,謝您把一切都告訴孫兒,讓我徹底對過去釋懷。”
李宿聽完整個故事,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
洪恩帝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剛剛親時候的自己。
“好,好,那就好。”
洪恩帝卸去上所有的力氣,癱在床榻上,任由疼痛啃噬他的四肢百骸。
強行用藥,就會被反噬。
所幸,今日的一切都順利進行,該做的事都已做好,該說的話都已講完。
一切都不遲。
洪恩帝看向李宿:“過些時候,我就要回玉泉山莊了,京城太悶熱,我倒是住不慣了。”
即便是年老衰的太上皇,也終究是皇帝,他若一直留在盛京,于新帝不利。
他必須要走,必須把天下完完整整到李宿手中。
李宿微微一頓,道:“祖父,您的……”
洪恩帝道:“無妨,玉泉山莊山清水秀,倒是比宮里能養人。”
他決定好的事,李宿便沒有再多勸。
李宿垂眸沉思,片刻之后起來到床榻前,恭敬跪倒在地:“祖父,孫兒有一事相求。”
洪恩帝不能,甚至無法扭頭,他只是道:“你說。”
李宿道:“祖父,孫兒一路走來,多虧側妃不離不棄,對孫兒可謂是用至深,孫兒如今榮登大寶,自要給尊榮。”
“側妃對孫兒的誼,孫兒銘記于心,從不會忘。孫兒想請祖父下旨,立側妃為孫兒正宮皇后。”
李宿邊只有這一位宮妃,從毓慶宮到懸崖之下,再到南寂園,始終跟隨在李宿邊,從未有過離開之念。
洪恩帝不知兩人之間都經歷什麼,但李宿說起時的溫,卻做不得假。
他自己沒能給孝慈皇后開心平順的一生,李宿或許可以跟姚側妃白頭偕老。
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洪恩帝道:“宿兒,你要知道,作為皇帝,三宮六院才是正常,你今日若只認定一人,便不要搖,否則……”
否則對姚珍珠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
李宿彎下腰,給洪恩帝行大禮:“孫兒明白,孫兒定下的那一日,就沒想過要背棄。”
洪恩帝突然笑了。
他輕輕笑了兩聲,任由眼角滴落一滴晶瑩的淚。
三十載過去,他終于又會哭了。
洪恩帝道:“好。”
————
五月初二,良辰吉日。
姚珍珠穿皇后玄翟,頭戴九龍四冠,手持玉圭靜立于奉先殿下。
同李宿登基那日一般,殿前是宗親貴胄,殿下是滿朝文武,皆肅立在長道兩側。
姚珍珠頭上打著華蓋,暖沒有刺傷的眉眼,卻讓年輕秀的臉熠熠生輝。
大殿之上,香爐之前,等候的是李宿。
贊者適時上前,朗聲道:“吉時已到,行冊封大禮。”
姚珍珠遙遙沖奉先殿躬輕擺,然后便率領后數不清的皇后鑾駕往前行來。
待到階前時,鑾駕暫停,姚珍珠在禮冠的護送下一步一步踏上前來。
這一路很短,卻又很長。
時在明的里匯,姚珍珠恍惚之間,似乎回到了去歲那個風雪過后的冬日。
那一日的天氣也很好,明,落雪簌簌,跟眾人一起穿過宮中寂寞狹窄的巷子,從東到西,走過了此生最漫長的一段路。
那一日,從膳房來到毓慶宮。
明明只五個月過去,卻覺得已經經年。
姚珍珠頂著沉重的冠,一步一步,再一次來到李宿邊。
這一回,不再是眾多宮中的一個,為能同李宿并肩而立的唯一。
自出現,年輕皇帝眉眼便再也離不開。
待站定,李宿便上前,輕輕握住的手。
兩個人的手如往常那般握在一起,共這春日溫暖。
后,贊者宣讀冊封詔書,聲音朗朗,姚珍珠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直到一聲響徹天際的“跪”字在后炸開,姚珍珠只覺得眼前一花,大殿上下,眾人皆拜。
天地之間,唯夫妻二人并肩而立。
眾人跪拜在地,隨之而來的是震耳聾的稱頌聲。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那聲音如海嘯般洶涌,一瞬沖到姚珍珠眼前,可卻依舊能聽到耳邊另外一道悉的聲音。
“我的皇后。”
姚珍珠偏過頭來,對上李宿溫的眉眼。
兩個人的目在青空之下匯,帶出溫萬種。
那是篤定,也是諾言。
姚珍珠淺淺勾起角,同李宿相視一笑。
“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