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那是自己親手教導的長孫,杜士儀卻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宮丹門那高高的宮牆上,本看不到那一行吸取的影。他看著那長安城中整整齊齊的裡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集。一將功萬骨枯,他走到現在這一步,腳下累累枯骨,手中鮮淋漓,可他從沒有後悔過。
那時候,李徼無後,更準確地說,後人全都被他的優寡斷給坑死了,宗室被屠殺得只餘下遠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師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換代的時候,仍有一個個史憤而寫下了無數批駁指斥之語,翻開看時,一個個篡字無比刺眼。
他不怕什麼萬世罵名。丟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穩固,後世只會稱頌一代令主之名
“還在想著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一定會馬到功的。”
“希如你吉言。”
杜士儀沒有回頭,只是出手去,握了那隻主送上來的手。那隻手不再如同從前那樣細,若無骨,可卻堅實有力,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爲他提供了多倚靠。他已經老了,也已經老了,這麼多年來相攜相依走了過來,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寫過無數影的詩賦,可又哪裡能道盡其中萬一?相濡以沫幾十年,既然已經老了,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要清福了?
“娘。”
見四周圍的隨從已經退出去老遠,王容便笑著上前問道:“是不是又想出去走一走?你一直都不喜拘束,雖爲所限,不曾踏遍萬里河山,可也一直天南海北的跑,沒去過的地方也得很,只有這些年方纔窩在長安城不得自由。不過,興慶宮這樣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其他地方卻不能隨你的子。”
“我大概還能再活個三五年,也許更久。可廣元已經不小了,歷練也足夠,既然如此,我繼續佔著這個位子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杜士儀輕聲說著這足可震天下的話,見王容先是一愣,跟著便抿不言,顯然對於這種非同小可的問題,縱使結髮妻子,也不得不考慮那嚴重的後果。於是,他側過子,笑著出右手,撥弄了一下妻子額前一縷夾雜著銀的頭髮,這才岔開話題道:“走吧,我們去學,崔十一那傢伙大約午後就能夠抵達長安,我們去接一接他這個孤往南詔蠻,載譽而歸的劍南道節度使”
興慶宮中那座太真觀早已華不再,輔興坊那相對而立的玉真觀和金仙觀卻並沒有沉寂,而是改爲了兩座學。京城貴全都以學爲傲,因爲中師長全都是兩京最有名的才淑媛。北面的學題匾曰頤,固安長公主親自提筆,龍飛舞;南面的學題匾曰澄心,嘉寧長公主杜十三娘一手飛白,字字彷彿木三分。而中間那條東西向的大街上,一座牌樓巍巍矗立,卻並非筆,而是人不在長安,業已居嵩山的玉真公主親筆,名曰英華學。
學之名左右兩側,題了一副這年頭極其見的楹聯,恰是杜士儀當初微服來此時,心中一隨口來,第一任學山長崔五娘立刻得了便宜賣乖,親手潑墨揮毫。此刻,看著“那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楹聯,杜士儀不又好氣又好笑,卻知道這激將法很有用。
這樣大口氣的楹聯一掛上去,崔五娘卻不會宣揚是杜士儀擬的,只說是自己手筆,於是爲了不讓婦人們看扁了,長安六學,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那些士子們嗷嗷直,尤其是往日在科舉之中於絕對下風的律學、書學、算學學子們,眼下見杜士儀專門劃分出了適合他們仕之後的職位,更是無不拳掌,銳意進取。
至於學之中的學生們,杜士儀當然無意教出一堆心比天高的鬥爭高手來,囑咐崔五娘務必監督好每一位師長,只教經史文章,算學基礎,禮儀書畫紅,甚至道家玄學,慈善活也有涉及。
相對於長安城中原本那些貴婦千金往來的圈子,如今的英華學更大更全,每日間也不知道有多無心之語在人們的閒談之間飛舞,直固安公主每每拊掌讚歎,覺得這學實在是設得絕妙,比在各家之中安設釘子哨探之類的計劃,效率要高得多。業已年過七旬的和王容一樣,不喜用那些黑豆醋漿之類的法子染髮,滿頭銀梳理得紋不,看上去反而顯得神奕奕。
相反,英華學的第一任山長崔五娘卻是滿頭烏,一丁點雜也沒有。用的話說,那便是爲己容。既然天天出現在那些年輕的學生面前,心態也變得年輕,讓形貌更年輕一些近學生,何樂不爲?
知道杜士儀和王容是微服來此,固安公主和崔五娘便在後門迎著人,得知他們竟打算出城去接崔儉玄,崔五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固安公主便笑道:“十三娘早上就送信過來,說是今天不來了,也不管崔十一送信說會從明德門城,只在家洗手作羹湯等著。聽的口氣,崔十一恐怕會丟下大隊人馬,自己帶三五個人先趕回來。如果這樣的話,出城時也未必會有多驚。五娘,你難道不想弟弟?一塊去吧”
“我只是想,今天小穆遠行,爺孃叔父姑姑全都去送了,沒想到當祖父祖母的倒是不擔心,還想著去接他的姑祖父。”
“誰說不擔心?昨天晚上,杜郎還帶著孩子去興慶宮轉了半夜,也不管人今天就要啓程。”王容直接把杜士儀賣了,這才笑著說道,“只不過崔十一郎還是三年前述職的時候回來過一趟,敬老總要大過。更何況,杜郎和崔十一郎既是郎舅,也是兄弟。”
聽著妻子這解釋,杜士儀登時笑了。他沒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卻有能夠作爲臂膀的堂兄弟,更有勝似兄弟的知己
午後時分,一行風塵僕僕的人從長安西邊那條通衢大道疾馳而來,遠遠看見長安城的時候,爲首的老者登時面振。等到了城前,他放慢速度往明德門那邊走,卻是東張西找尋著應該會到這裡來迎接自己的那個影,可眼看已經離明德門不遠了,他卻依舊沒找到人,心下不又失,又狐疑。這時候,他後一騎人便策馬上前說道:“阿爺,剛剛不是還在路上和華王一行肩而過嗎?說不定阿孃一早送了人,上疲憊,所以來不了。”
儘管長子崔朗如此解釋,可崔儉玄仍舊心中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揮鞭打馬立刻進城,突然只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崔十一”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崔儉玄已經很再聽到這個稱呼了。他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很快就發現了不遠阿姊的悉影。然而,等到他的目瞥見阿姊邊另外一個人時,他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竟是翻下馬快步趕了過去,那敏捷勁頭竟是毫不遜年輕人。
大庭廣衆之下,崔儉玄不敢太過失態,目立時往四周圍掃去,希能夠看到大批的隨扈。發現毫沒有那番跡象,他登時惱將上來,衝著杜士儀低聲說道:“你來於什麼?不怕有刺客”
“你這個敢孤去南詔平蠻,又狠狠坑了吐蕃人一把的崔節帥尚且不怕刺客,我不過出城幾步接一接我的妹夫,哪裡就需要杯弓蛇影?”
杜士儀反諷了一句,見崔儉玄又懊惱又歡喜,突然不管不顧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熊抱,他方纔笑了起來。
除了郎舅至親之外,他們曾經是同窗同門,曾經彼此扶助,曾經同地爲,儘管崔儉玄還比他大一歲,可因爲他重活一世的經歷,總是不自覺地將其當弟弟。此時此刻,他們就彷彿是很尋常的久別重逢老友,在這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下,毫不起眼。
好一會兒,崔儉玄方纔鬆開了手,打量著杜士儀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突然又退後幾步仔細瞧了瞧,登時壞笑道:“怪不得你敢這樣出來,你也老了,哪怕這會兒我高喊一聲,也不會有人認出當年那白翩翩的杜十九郎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當年是誰男生相,讓無數人死盯著移不開眼,現在卻變死老頭子的?”
崔儉玄登時爲之語塞,隨即惡狠狠地說:“杜十九,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一遇杜郎誤終?我本該是一個託庇於家族羽翼之下,恣意妄爲,老來一事無的紈絝子弟,結果卻被你生生害得四奔波,幾十年來都沒好好歇過早知道你會有今天,我就只當個清閒的崔駙馬,現在肯定還是風儀翩翩人人”
聽到兩人這般互損,在旁邊看熱鬧的王容和崔五娘不一愣,隨即忍俊不。杜士儀也爲之大笑,甚至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當年登封縣廨初遇,跟著崔儉玄傻呆呆主送上門,他順勢就拉著人去滅蝗,甚至引得這傢伙平生第一次吃了蝗蟲。崔儉玄明明不想去嵩山求學,卻被他是拉到了那裡,拜盧鴻門下,而後又著頭皮學從前最討厭的經史……現如今,當年的崔十一郎卻名揚天下,整個清河崔氏也把他當了家族之傲
而曾經名京華的京兆杜十九郎,如今又何止建立起不世之功業?
笑過之後,杜士儀出手去,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握住,他便笑道:“等到來年,我們回嵩山,再去懸練峰前,和師兄弟們一起同觀流雲飛瀑”
p:不要了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