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淺兩的鵝卵石整齊鑲嵌作一幅太極錦鯉圖,商絨的繡鞋底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磨著其中的魚眼,一手輕按著面的邊緣,讓它粘得再些。
“姑娘,晚飯用過了也不必收拾碗筷,奴家明兒一早要來做飯,到時奴家一道收拾了就是。”
婦人將滿盤山珍端上桌,滿面笑容地著。
“多謝。”
商絨朝頷首,輕聲說。
“奴家就先回去了。”
婦人垂首福,喚來那忙得滿頭大汗的郎君,一邊替他著鬢邊的汗珠,一邊同他說著話,往院子外頭去了。
飯菜浮起的熱煙香極了,商絨迫不及待地將筷子向那道湯濃郁又鮮亮的糖醋魚,可又忽然停住。
回過頭,去木階上的那道門,窗紗燈火橙黃,片刻,還是將筷子放下,轉而捧起一碗熱茶來安靜地等。
——“吱呀”。
商絨聽見開門聲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偏房,那仔細沐浴過,換了裳的夢石此時發髻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正回在關上那道門。
檐下的燈籠晃啊晃,他轉過來,對上商絨的目。
茶碗摔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商絨猛地站起,也不管倒地的凳子,轉便往木階上跑。
階上那道門開,才沐浴過的年走出來,毫無預兆地撞進他的懷抱。
手背到他潤未干的一縷烏發,商絨倉皇抬頭看向他。
即便此時戴著面,他也能窺見的幾分異樣,“怎麼了?”
商絨回頭再去看立在院中的夢石,他洗凈的眉眼令總覺得有些怪異,地抓著折竹的袖不肯松開。
“不嗎?”
折竹瞥一眼夢石,攥住的手腕帶著一步步走下階梯,又按著的肩在桌前坐下去,自己則將那倒下去的凳子扶起來,一擺坐下。
“姑娘這是怎麼了?”
夢石面疑地了座。
他明顯察覺到在看見他轉過來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很不對勁。
商絨本沒聽他在說些什麼,魂不守舍地垂著眼睛盯著某一。
木雕蓮花燈猶如勾連鋪陳的星子,折竹側過臉輕瞥,無論任何時候都坐得這樣端正,襟出的脖頸白皙秀頎,與臉上的面形了兩鮮明的對比。
“夢石道長。”
折竹執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魚,在濃郁的湯里慢條斯理地裹了兩下,將其夾進商絨面前的小碗里,“我們如今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
商絨看見碗里的魚,抬頭盯著年的側臉。
“折竹公子放心,若非是你,今日我夢石哪還有機會吃上這樣一頓飯?”夢石端起那碗熱茶來,縱是折竹并未明說,他卻已經了然,“我亦知什麼不該看,什麼不該問,什麼不該說。”
折竹抿一口熱茶:“我相信道長,畢竟你還有未報之仇,如今得了自由,應該并不想輕易死在我手里。”
夢石聞言一頓,眼底短暫閃過驚疑之,心暗嘆這年心細如塵。
隨后他擱下茶碗,那張英氣儒雅的面容于燈下展分明:“公子有救我的手段,自然也有殺我的手段,正如公子所言,我已手刃孫家殘害我兒的那三人,卻還沒尋得那人販子的蹤跡。”
一直靜默的商絨聽他提及此事,抬眼正見他擱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握拳,的目再上移,看清他泛紅的眼眶。
“如果不是那販子,我兒怎會被孫家買去作木泥?”他的聲音像是從齒里出來的,“我兒……才六歲,就因為那孫家的老太爺吃丹藥吃死了,這個做木泥的,就要被毒死,一副尸骨燒灰也要裝金甕里,當個件似的,丟進那老家伙的棺木里陪葬……”
商絨看著他的手慢慢地垂落到桌下去,桌角擋住了的視線,但知道,他一定是在那個他一直不離的布袋子。
“孫家人該死,那販子也該死,”夢石閉了閉眼,再睜開,他的神凌厲而泛寒,“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他死。”
院寂寂,他倏忽夢醒般抬頭迎上商絨的目,見一下又低頭,他竟也很快能將自己的緒收斂干凈,捧來茶碗喝上一口,他臉上又掛起笑來,“實在不好讓我這些事擾了兩位的心緒,我就不說了。”
夢石吃飯可以用風卷殘云來形容,重要的是,他一點兒也不見外,這兒夾一筷,那兒夾一筷,商絨眼看著他的筷子就要探向最后一塊燒,有點猶豫要不要搶,邊人卻已奪了的筷子,夾住了那塊燒。
夢石的筷子停在半道兒,看著那年將燒扔到商絨的碗里,他訕然一笑:“對不住,實在很久沒吃過了。”
折竹不說話,商絨也悶頭吃,自見了洗干凈的夢石起,就再沒開口同他說過一句話。
這會兒夢石問起的名字,抿著,一點兒也不想回答。
夢石已是三十有二的年紀,但他相貌生得極端正,眉飛鬢,那雙眼睛神明亮,蓄的胡須半短不長,即便不著道袍,也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韻。
這實在不該是令人厭惡懼怕的長相,但偏偏商絨就是不愿和他說話,折竹不聲將的異樣收眼底,卻對夢石懶洋洋道:“年紀還小,尚無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沒有還是假沒有,夢石也本不深究,只是忽聽院外林間聲響,他隨之側過臉一,隨即雙指向竹籬外那一片在月輝燈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沒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與你相合。”
簌簌。
商絨幾乎與折竹同時抬頭,冬夜的風拂過那片幽碧的竹林,帶起一聲聲,一陣陣的響。
本不用夢石書寫筆劃,他們已聽見這兩字。
商絨其實有點喜歡。
臥房只有兩間,夢石便住了那間窄小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張床來,又在中間以天水碧的簾子與一道細紗長屏風隔開來,如此也能勉強將一間主屋勉強分作兩邊。
的疲倦令商絨才沾枕頭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正濃,折竹在被細微的聲響驚醒的剎那,他還沒睜眼便先準確地握住了枕邊的劍。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來,更聽清了那聲音。
案上一燈如豆,線幽微。
折竹下床,薄的劍鋒挑開簾子,他繞過屏風,悄無聲息地走到對面去,昏暗的燈影照見床榻上那姑娘滿臉潤的淚痕。
商絨的夢中滿是轟隆的雷聲裹挾著噼啪的冷雨,在一池熱霧漂浮的水里,用盡了力氣想要將那名年輕子拉拽出來。
商絨一直哭,一直喚子的名字,可睜著一雙空的眼,沒有一點兒反應。
“明月,你知錯了嗎?”
朱紅的雕花窗被風吹開了,風雨毫不留地灌進來,長長的紗幔被吹得舞,抬起一雙淚眼,朦朧見簾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漸近,模糊視線的淚珠砸下眼眶。
看清的,竟是夢石的臉。
商絨幾乎是尖著驟然驚醒,淚水滿眶,甚至沒有看清立在一旁的年,赤足跑下床。
如一道風,匆匆拂過,折竹抬眼,盯著那袂牽而微泛漣漪的簾子,但接著房門大開,襲來的夜風更卷碧紗簾肆意浮。
商絨跌坐在院外的雪地里,雙腳被雪裹得冰涼刺痛,卻還渾發地拼命呼吸著,寒風了口鼻,被刺激得用力咳嗽起來。
滿掌冰雪覆面,妄圖以這樣極度的寒冷刺激證明自己此時是清醒的。
有人踩踏積雪停在的邊。
蜷著,盯著地上的影子片刻,才慢慢地仰起頭。
年袍單薄,就那麼垂下眼睫看著,看沾著雪粒的烏黑鬢發,看蒼白的面容,也看哭得通紅的眼睛。
“商絨。”
他的聲線清冽,向冷靜陳述:“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我知道。”
商絨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竹林里簌簌聲,就這樣仰著他,又不自覺哽咽:
“折竹。”
“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