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家中是今日桃溪村中最熱鬧的地方,新娘的花轎還沒到,院子里就已經聚滿了人。
老秀才在門外已經站了許久,但他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疲累,始終滿臉笑意地將每一位攜禮而來的賓客迎進門。
“周老啊,恭喜恭喜。”
夢石將手上的東西遞出,面帶笑容。
“我還當你不來了,”老秀才將東西接過來給一旁的大兒子,又注意到遠步履極慢,還沒走近的一對年,“那便是你的侄侄兒?”
“錯了。”
夢石一眼瞧見好些個隨父母來的年輕姑娘在往那邊,他心念一轉,搖了搖頭,笑瞇瞇地道,“一個是侄,一個是侄婿。”
“侄婿?”
老秀才在小學堂只常聽夢石提起他的侄兒,卻從不提那個年,他此時聽了這話,便有些驚訝,“已經親了?”
此番親的,是老秀才的老來子,他大兒子的兒如今也有個十五六歲了,此前在村中的小廟會上,許多人都見過那年的好模樣,他的孫兒也不例外,他還想著能不能說上一門親,可他們卻原來,并非兄妹?
此時那年與那姑娘漸近,老秀才再端詳了他二人,的確生得不像,那姑娘的也暗上許多,模樣生得好,卻奈何臉上多有瑕疵,再反觀那年……
瞧著……似乎也不是那麼相配啊。
“娃娃親嘛,”夢石氣定神閑,“我們兩家都是家道中落,也只好相依為命,我侄婿立志要考取功名,再八抬大轎迎我侄兒進門,若不是因他要尋個清凈的地方讀書,我們也不會找到此地來了。”
“原來如此啊……”老秀才捋了捋胡須,又見那俊俏年神懨懨的,一看就是挑燈夜讀過,再看他打著哈欠卻還不忘拉住邊那姑娘避開路中間的小水洼,老秀才徹底歇了此前的那番心思。
“夢石叔叔。”
商絨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可聚在門前的這些人的目都落在與折竹上,令有些不自在。
“這位便是周老。”夢石笑著向介紹那老秀才。
商絨看見老秀才胡須和頭發都白花花的,輕輕頷首,道:“周老先生。”
老秀才一笑,牽起眼尾的褶痕更深,他正說些什麼,卻聽那吹吹打打的聲音漸近,他的眼睛頓時更亮,院子里的許多人也跑出來,著嚷著“新娘子來了”。
商絨不由轉過臉,也隨著眾人的目看去,村中無馬,那年輕的新郎騎著一頭驢,穿著一鮮亮的喜袍走在最前面。
所有人將那一頂紅轎子圍在中間,個個臉上都帶著喜,敲鑼打鼓的,十分賣力。
轎子在門口停下,那婆扭著碩的姿喚新郎去踢轎門,周遭人鬧哄哄的,折竹靠在院墻上,也饒有興致地盯著看。
新娘舉著一柄團扇遮掩面容與新郎牽著紅綢進了門,聚在門口的人便也都一窩蜂地跑進了院。
這是商絨第一次看人親。
跟著折竹走進廳堂,案上的龍紅燭高照,桂圓花生在盤中堆小山,紅紙剪的囍字在正中的墻壁上,閃爍泛。
眾人笑鬧著,一對新人在唱聲中拜堂。
“當初我和杳杳娘親時,可沒這麼多人。”夢石看見那新娘子被送去了新房,他一邊拍著掌,一邊對邊的商絨與折竹道。
他孤兒一個,沒什麼家人,在白玉紫昌觀的師父也未能到場,而他妻子的娘家人也,住在山里又沒什麼鄰里,遠沒有今日這樣熱鬧。
“是不是親的人,都這樣高興?”
商絨看著那位滿臉笑容的新郎,腦海里卻浮出薛淡霜的臉,薛家與趙家定下婚期時,也是這般,眼睛和眉,總是彎彎的。
“那要看是和什麼人親了,”周遭人聲嘈雜,夢石湊近他們兩個,說,“若是與心悅之人親,自然是眼角眉梢都浸,但若是跟毫無念之人親,那便只能是煎熬了。”
商絨聽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
黃昏很快來臨,院子里擺起了酒席,食與酒的香味充斥著整個周家院子,同坐一桌的村中人談論著春種農忙的事,商絨忽覺自己的袖被拉了拉,側過臉,見年的眼睛亮亮的,他指著那些往后院跑的年輕人,說:“好像有好玩的事。”
“他們是去鬧房,”
夢石正跟人喝酒,他聽見了,回頭了,笑著說道,“你們也瞧瞧去?”
什麼是鬧房?
商絨不明白,但還沒開口問夢石,便被年拉著起,被地隨著他的步履往后院去。
新房笑聲一片,商絨跟著折竹才跑進去,便見那新娘子已了卻扇禮,出來的一張臉面若桃花,眼波流轉間盡是意,與邊同樣臉頰泛紅的郎君一塊兒飲下合巹酒。
折竹瞥了一眼被那新娘與新娘擱在托盤,用紅相連起來的兩只酒盞。
原來親,要這樣喝酒啊。
那新郎有幾位要好的朋友,趁著這會兒兩人都,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一番打趣的話。
新娘的臉紅了個,忍著笑將鮮紅被子上鋪的紅棗桂圓抓起來打向他們。
擋在商絨前的幾人忽然躲開,卻沒有防備,眼看那紅棗就要打在額頭,但一只手來,穩穩地住那顆紅棗。
商絨的眼睫眨一下,盯著年筋骨漂亮的手背。
外頭的天不知不覺已暗淡了些,房橙黃的燈火映在他的側臉,商絨看著他將那顆紅棗往里一塞,又慢悠悠地剝開桂圓的皮,將飽滿的桂圓遞到邊來。
所有人都在看喜床上的那對新人,也包括他。
他連給喂桂圓也沒看,仍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喜婆要那對新人做這做那。
熱鬧聲中,商絨前后都滿了人,咬下桂圓,潤清甜的味道盈滿齒,靜默地著年的側臉,看他彎起眼睛。
的角牽一下,無知無覺般,細微上揚。
渾圓的月高懸,漫天星子如霜,商絨與折竹從新房中出來,前院人聲鼎沸,清晰可聞。
“你盯著新娘的頭冠看了很久。”
折竹行走間踩碎地面的婆娑樹影。
“冠上的金很漂亮。”商絨一邊跟著他走,一邊答他。
連自己也沒注意到,今夜自某一瞬起,的語氣便比以往多添幾分輕快。
“有什麼稀奇的,你若是親,你也會有,”折竹說著,又覺不對,便側過臉來看,“說不定,你的會比的,漂亮千萬倍。”
月輝在年肩頭落了銀白的影,商絨乍聽他這句話,不由抬首與他相視。
無端的心緒在腔里翻沸難止,忽然撇過臉,搖頭,說:“我是不能親的,折竹。”
折竹一怔,“為何?”
“這是從我出生后便注定的事,”商絨的聲音變得很輕,裹著幾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麼,這世間有好多的事,別人都做得,但我做不得。”
不知不覺,腦袋更低。
前院不斷有說笑聲傳來,穿了細碎月輝斑的濃蔭底下,年平靜地凝視烏黑的發頂,忽然間,他出一手指輕抵的下顎,迫使抬起頭來。
“你不是說,你與我吃過,喝過酒,”折竹凝視著這一張刻意描畫了諸般瑕疵的臉,“怎麼那些規矩破得,這個就破不得了?”
“商絨,”
年清冷的眉目恣肆又張揚,“你究竟憑何要守旁人強加于你的東西?”
再回到前院的席上,夢石已喝了不酒,此時面頰泛紅,見只有商絨在自己側坐下,他便低聲問:“折竹公子呢?”
“他說要出去氣。”
事實上,折竹與說的是要去醒酒,但記得在杏云山上與他的約定,不將他飲酒只能兩杯的事告訴任何人。
“哦,”
夢石點點頭,也不疑有他,將方才自己抓來的兩塊糖都遞給,“簌簌,這糖是蜂做的,可甜了。”
商絨架不住夢石的勸說,便拆了油紙包吃了一塊。
的確很香甜。
夢石看將剩下一塊再包起來,臉上浮出一抹笑,明知故問:“還有一塊兒怎麼不吃?”
“給折竹。”
商絨看著手中的油紙包,輕聲說。
折竹久不回來,夢石又在席上與人談笑喝得太多,頭已經有些暈暈乎乎的了,他便踉踉蹌蹌地站起想回去。
商絨怕他摔倒,扶著他走。
“簌簌,我看到這些紅綢子,就想起杳杳娘……”夢石一邊走,一邊無意識地向吐心事。
兩人出了周家的院門,但商絨卻并未在檐下的燈火所照見的四周看見折竹的影,只好扶著夢石往前走。
這條道上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蟲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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