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寧時亭很晚的時候才回來。
天已飄起大雪,初秋的天,卻天寒地凍的。
他出門時穿的,回來的時候耳朵尖都凍紅了。
聽書早就提著燈籠去外邊找了他三回,但是怕走遠了剛好跟他錯過,最后還是眼地回來了,守在門口。
好不容易看見寧時亭回來了,聽書趕踮腳給他披上大氅,把燙好的湯婆子送去他懷里:“公子怎麼耽誤得這樣晚?以前您出門買香料,從來都是日落就回家了。”
寧時亭說:“我看外邊熱鬧好玩,許久沒見過了,就多逗留了一會兒。”
清雋的年輕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包封好的點心包,墜著輕輕了小孩子的臉頰:“給你帶的仙糕,熱的,我沒放進儲戒里,捂著帶回來的,快吃吧。就別來念叨我了,小小年紀,比誰都要啰嗦。”
聽書一見到他手里的糕點,連眼神都亮了起來,當即喜滋滋地收進了懷里。
他很小心地折下一小片糕,嘗了嘗,眼睛也彎了起來,然后又趕很寶貝地收進了懷里。攙扶著寧時亭走進屋。
“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熱鬧,可是自己又不出門,出了門就不愿回來。”
聽書說,“可是西洲公子還不悉,沒來過,下回您就帶我一起去吧,我日悶在王府里,給您理書冊,理完書冊整房間,我快悶得發霉了。”
寧時亭寵著他,說:“好。”
書房門打開,風貫窗欞,吹桌上的書頁翻起來。
寧時亭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書桌被人過,頓了頓,問道:“誰來過這里了?”
聽書這才想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呀,世子來找過您!剛剛我回來幫您拿大氅時還在的,可是剛好您回來,他就不在了。我問了,可是世子也沒說,來找您干什麼。”
寧時亭又回頭看向書桌。
他的東西被打了,都推到一邊去,剩下是翻了一半的雜集。
那本雜集是他從軍中帶過來的,陪伴他度過了大半冬洲邊關風雪纏的年月,有時候睡前接著洗的空檔看一看,能迷進去忘記披服,就這樣凍病過好幾次。
“世子來找我,大約有事,過會兒我洗漱了過去一趟吧。聽書,把這本雜集裝上,和明天的藥材一起包好。”
“這本書也要送給世子嗎?公子疼世子比疼我多。”聽書嘀嘀咕咕地說。
寧時亭拿手里的書輕輕拍了一下聽書的頭。
聽書乖了,跑過去給他準備。
寧時亭洗漱過后換了冬,拎著東西前往世子府。
他已經聽說了,今天顧聽霜一反常態地出了門,還跟下人說了話。
這是個好現象。
那時常化做幻夢回到他腦海中的、上輩子的記憶,仍然如同烙印一樣刻在他心上。十年歲月,他也不記得,上輩子的顧聽霜是什麼時候走了出來。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看見那孩子驅椅,在門邊等他。年人氣息沉默,肩頭墜了幾片雪白的梨花花瓣。
從那以后,每回他出門回來,都能看見顧聽霜在等他。盡管顧聽霜什麼都不說,盡管他每次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出門,他都會拒絕。
秋夜大雪紛飛,碎銀杏和鵝大雪一起飄下,很快就覆蓋了庭前的路。
院門關閉,寧時亭從仙鶴背上下來,輕輕扣了扣門扉。
無人應聲,他推門走,看見滿院大雪。府亮著暖黃的燈籠燭火,但是空空,不見人影。
寧時亭持傘走進去,停在室外廊下,看見小狼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嗅見來人的氣息就搖著尾出來查看。
于是推門進去,輕輕說:“飲冰,我進來了。”
飲冰是王妃給顧聽霜的字。世子按照習俗,應該年時由長輩賜字,而王妃當年病重的時候,似乎就預見了這個不得父親寵的兒子在失去靈之后,會度過怎樣的年月。
依然沒有人回答。
寧時亭推門進去。
房中還殘余著人在這里的痕跡,燭火沒有滅,室外邊有一點潑出來的水跡。寧時亭看了看,曉得大概是顧聽霜自己洗的時候,一手端盆,一手驅椅,走得也不穩當。
他沒打算進顧聽霜的室,知道年人有自己的私,只是找來絹布把門前的地收拾干凈了。但是他走到門邊看見,室里也亮著燈,可是床鋪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沒有人睡在上面。
他耳力好,也聽出這里邊沒有人。
顧聽霜剛從他那里回來不久,可是府上也沒有人,現在他會去哪里?
一冷風順著后院門吹進來,撞得木門哐當作響。
寧時亭在滿院大雪中察覺出了這一聲音,離開房往外走去,看見世子府通往后邊靈山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
陳舊的鐵門上帶著很重的銹跡,法印殘破不堪。
靈山是晴王府這一片地方中,人人閉口不談的忌之地。
西洲靈氣慎重,奇珍異也層出不窮。仙民之所以名號里帶上一個“仙”字,就是因為出生時即自帶天地五行相關的骨,靈之所以靈,也是因為靈識初開,懂得人言、明白事理,可以為仙界人民所用。
而“靈山”之所以的名,則是因為這仙山五百里,每一步中都蘊藏著深厚的靈氣。草木有意識,山川湖海有意識,連腳下的石頭、邊的風雪、照耀進來的日,都備自己的意識。
天地化,又一直以來無人渡化,靈山里面的萬生靈善惡不辨,舉止無常。曾有人平安無輿地進靈山,再完完整整的出來,自恃能通萬眾靈氣。
可是等他第二次進山的時候,就失蹤在了那里,連尸骨都找不到。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晴王府之所以建立在靈山腳下,正是因為當時顧斐音分封西洲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印了靈山的出口,從此仙洲人不再為靈山困擾、煩憂。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破開的封印,往手心里呵了一把氣,然后走過去費力地挪開了鐵門,往后邊荒蕪的山坡斜道上走去。
他帶來的東西已經全部放在了顧聽霜房中,留在邊的只有一把傘,一個快要熄滅的小手爐。
靈山沒有一個確切的界限,因為整座山都神鬼莫測,有時候連地碑都會憑空挪移幾百里,沒人說得清這個地方到底始于哪里,終于何。
越往上走,積雪越深,寧時亭看著腳下,放慢腳步。
臨到一個被冰雪推得膩的坡道時,中間出現了一道半掌寬的隙。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放下手里的傘想要步過去,然而,就在他邁出步子的那一剎那,整個隙突然橫擴為一人高!
腳下一空,寧時亭連聲音都沒出,就直接滾下了深不見底的坡道。纖瘦清朗的人影和大塊碎雪一起凌空,下面是看不到底的皚皚白雪。
意識有一瞬間的空白。
……那麼冷。
鮫人的海岸邊,千百種毒藥燒滾了當頭澆下,再丟去攙著冰沙的砂礫中。
砂礫中有一種艷麗無比的蝎子,蟄在上是最疼的;等到蝎子蜇也再無痛的時候,他們又送來鮫人海里的蛇。
蛇毒,渾冰涼,連心臟仿佛都凍結了,抬起眼睛只能看見鮫人岸邊的碎雪,瓊花飛絮似的,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舞、變幻。
生息一點點地流逝。
然后,他被什麼人……抱了起來,握住了手。
“寧時亭,你冷不冷啊。”
他渾一震,睜開眼來,聽見的就是這句話。
“你冷不冷啊。”
他跌落在碎雪之上,一只銀的小狼正在他口,用腦袋和爪子挪開在他上的細雪。小狼依然聰明地不去他在外面的、凍得蒼白的。
寧時亭將中寒氣吐出,勉勵撐起來。
他一個低矮的大雪坑中央,而當他抬起頭來,視線所及——
坑邊圍滿了蒼的、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燭火一般的狼眼。
冷不丁看過去,會以為雪坑周圍燃起了一圈巍巍夜火。
數不清的狼,白狼,型巨大,一口能咬斷在一起的五六個人的腰肢。群狼眼神冰冷,全部圍在他頭頂,用打量獵的眼神看著他,尾高豎,蠢蠢。
雪照花人的眼睛,月之下,群狼退避,讓出一個驅椅的年人。
顧聽霜出現在雪坑外,從上往下,淡靜地俯視著他。
離他最近的狼低吼了一聲,爪子刨了刨雪地,順勢就要往下撲去,卻在那一剎那被顧聽霜冷聲喝回:“回來,這個人是我的獵,不許吃他。”
那巨大白狼方才不舍地看了寧時亭一眼,竄回了顧聽霜邊。
“你來這里干什麼?”他問他。
寧時亭說:“來找世子,夜深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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