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容舒將手中的木匣遞與張媽媽,道:“你們將這些東西賣了后便去尋我娘,去往肅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銀子好生打點,一定要活著到肅州。”
張媽媽三人泣不聲,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著。該說的我早已與你們說了,也不必再囑咐什麼。若我娘問起我,你們便說我被顧長晉送走,讓務必要活著來尋我。”
容舒將那匣子放在張媽媽手中,牽了牽角,接著道:“趁現在外頭沒人,你們快些走。我累了,你們莫要吵我,把門闔起,讓我好生睡個覺,麼?”
張媽媽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定定著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悲聲道:“老奴,對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會照顧好夫人!”說罷便扯著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緩緩吁出一口氣,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便覺著疼了,方才那一番話已是用盡了力氣。
原以為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卻愈來愈烈,仿若百蟻噬心、烈火焚,早已疼得汗如漿下。
容舒緩緩坐下,過半開的窗牖聽這秋后的第一場雨。
忽地就想起,遇見顧長晉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長安街忽如其來的一場急雨,慌慌忙忙地了摘星樓,彼時摘星樓已經滿了猜燈謎的人。
摘星樓的燈謎自來是出名的難。
九層樓,九九八十一道臺階,一階一燈謎,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燈謎的人便能贏下那盞巧奪天工的摘星燈。
容舒見雨勢不減,便提著花燈湊了這熱鬧。越往上走,人便越,到第九層時,已是只有寥寥兩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遞來的紙,頗為可惜道:“姑娘,您晚來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經猜出了最后一道燈謎。”
容舒這才發覺角落站著個人。
那人著了半舊的青襕袍,提著個樸素無華的木燈籠,立在半明半昧的影,浸在里的一只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泛著玉的。
容舒去時,那年輕郎君恰也了過來。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去,卻只瞧見他眉眼中的凜冽。
像是窮山惡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樹,又像是無邊暗夜中那枚發著熒熒之的冷星子。
容舒對這寒門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只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失,又道:“這年頭,能猜中摘星樓八十一個燈謎的人是愈發了。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盞彌月燈。”
那摘星燈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規則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該屬于的東西,又怎可厚著臉皮要?
容舒笑著婉拒,提起花燈正要離去,忽聽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燈便給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柜回話,他擱下這麼句話便轉下了樓。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時,他人已消失在長安街的瀟瀟秋雨里。
而那燈,他讓給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不曾登上摘星樓,那大抵不會遇上顧長晉。若他們不曾相遇,那今日,興許能逃過這場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長安街,落了一場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來定婚期時,執拗地選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圓日,容舒嫁與了顧長晉。
猶記得臨出閣前,阿娘同道,顧長晉自喪父,全賴他那位纏綿病榻的母親靠著一針一線供他讀書,方才有今日耀門楣的顧狀元。
“顧家小郎世飄零,時沒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親。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笑著應下,說會對顧長晉好。
親三年,顧長晉穿的每一件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親手做的,可謂是細致周全。
夜里他埋首案牘,總要為他溫上一甌熱茶,留下一盞小燈等他就寢。他天不亮上朝,這樣貪眠的人,也總是忍著睡意,起替他更。
一人,便要竭盡全力地對他好,容舒自認做到了。
可從不曾捂熱過他的心。
容舒只當顧長晉這人天生冷寡,是萬萬想不到,似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將一人深埋心底的。
若是知曉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許一生的人,又怎會嫁他?
雨聲漸漸小了,周遭的一切愈發闃然。
容舒咳了幾聲,烏紫的從角、眼角大團大團溢出,卻渾然不知。曾經烏黑明亮的眸子,漸漸失了焦,也失了亮。
鉆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蝕掉的五,什麼都瞧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只余下漫無邊際的疼痛。
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
那影修長而拔,在黑暗中,卻又沾了幾縷淡淡的浮。
想起來了,那是摘星樓里,顧長晉離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影,見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兩個月前,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給的便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也好。”笑著道:“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顧長晉,我嫁你時,并不知你心悅于。我娘送走,也不過是為了我。你若要恨,便只恨我一人,麼?”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安晚年。”
容舒心中那點沒著沒落的牽掛隨著出口的話漸次消散。
與顧長晉,本該無緣無分,是強求了一段本不該屬于的姻緣。
容舒不曾憾過這段姻緣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終,只是憾,再不能給娘盡孝了。
出生時,人人都道不祥。便是至親,也不乏厭惡之人。
唯獨娘,始終護。
容舒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歲那年。
揚州府的三月,山如峨,花如頰。
枕在阿娘的懷里,隨著一葉小舟晃在一篙春水里。阿娘溫地著的額,問,我們昭昭的腦仁兒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著應一句“不疼”的。
自便怕疼,可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長,骨子里又帶了點倔,再疼也不會說疼的。從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隨心所地喊一聲“疼”。
容舒笑著笑著便落了淚,終是忍不住,低道了聲:“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將檐上青瓦濺起一籠籠輕煙。
一個雕花燈籠被肆的風刮落,在地上滾了幾遭,淡黃紙面被雨水慢慢打,里頭那豆羸弱的燈火“噗”一聲便滅了。
火滅的瞬間,容舒低若蚊吶的那聲“疼”亦淹沒在風雨里。屋子里漸漸沒了聲響,只余兩道影被昏暗的天拉得極長極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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