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孫道平給沈氏施針的時候, 周嬤嬤便將沈氏這“病”的因由一五一十地同容舒說了。
兩個月多前,父親吃醉酒, 在清蘅院宿了一夜。
容舒回門那日,沈氏的小日子晚了幾日,那時沈氏便疑心自己有孕了,想讓周嬤嬤去抓藥打掉孩子的。
卻被周嬤嬤勸住了,說本就吃了避子藥,興許是辦容舒出嫁的事累著了,這才推遲了月信。
周嬤嬤說這話自是有自己的私心,一直盼著沈氏能生個男丁,這樣在侯府便能直腰桿了。
在周嬤嬤看來,秋韻堂那位能得老夫人和侯爺的歡心,大抵就是因著生了三房唯一的男丁。
可沈氏打定了主意不給容珣生第二個孩子,見月信遲遲不來, 在出府把出喜脈后,便讓大夫開了墮子藥。
偏偏那日容舒回來侯府,那藥只能倒掉。等到容舒十日后回去顧家,方才重新讓人煎了藥。
那藥吃下去后, 沈氏疼了好幾日, 以為孩子掉了。
“那孩子想要來這世間走一趟,那樣一碗虎狼之藥下肚, 它還不愿意走。”周嬤嬤揩了揩眼角的淚,“可夫人是狠了心不要那孩子,又讓老奴去開了一劑更猛烈的藥。那藥一下去,夫人便疼了一日一夜, 今兒一早那便再也止不住。”
沈氏喝第二碗藥時, 忍不住落了淚, 著自己的小腹說對不住。
知道止不住時,還同周嬤嬤道:“便只當這孩子舍不得我這娘,要我下去陪它罷。還好昭昭已經出嫁,我也沒甚憾了。”
周嬤嬤再回想起當初,腸子都要悔青了。
當初就不該勸,若早早便打了那孩子,夫人大抵就不會有這一遭。
已經做好了準備,若夫人不過,那也不活了。
只是死之前,定要到荷安堂與秋韻堂鬧一頓,總歸大姑娘出嫁了,也不必顧及甚臉面。
容舒聽完前因后果,心里對父親的厭惡儼然到了極點。
離開侯府的時候才四歲,祖母摔斷了,非說是的緣故,阿娘親自去秋韻堂找父親,最后二人大吵了一架。
父親是個孝子,可從來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從揚州回來后,便發現了,阿娘在侯府的日子過得格外難。這府里人人都道,父親心中只有裴姨娘,當初娶阿娘不過是遵祖父之命。
可既然不喜歡,那為什麼還要阿娘呢?
他若是個好丈夫,阿娘又何須連灌藥兩碗虎狼之藥也要墮掉那孩子。他醉酒時若是能管住自己,阿娘今日便不會有這次的橫禍。
顧長晉不喜,至不曾抬個姨娘來打的臉,也不曾一面兒嫌棄又一面兒要子。
容舒心想,若阿娘真的出事了,定要讓這侯府里的人一日都不得安寧。
從前阿娘為了,退讓。
為了阿娘,也忍。
到頭來,就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正想著,一陣叩叩的敲門聲打斷了的思緒。
容舒推門出去,便見廊下一位披著秋香斗篷的婦人微微著氣,急聲道:“昭昭,你娘如何了?大伯母今日去了趟廟里做法事,回來便聽底下人說這頭出事了,忙過來問問。”
這婦人是容舒的大伯母朱氏。
自從大伯父亡故后,大伯母便孀居在家,只守著大堂兄過日子。平日里深居簡出,鮮出門,便是出門,也只是去寺廟做法事。
大伯母與阿娘往來雖不多,但容舒與大伯母、大堂兄的關系實則是很好的。
三歲那年曾在府里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大伯母住的沉茵院。
彼時因著老夫人的緣故,這府里的人都將視作不祥人,年歲雖小,但心里也能覺察出旁人對自己的喜惡。
誤了大伯母的院子,心里正惶惶呢,怕得長輩的責罵。
可大伯母一點兒也不介懷,一陣驚訝過后,便抱起了,溫道:“這是哪兒來的玉雪團子?”
說著便差丫鬟給端點心果子,又拿來羊拐給抓著玩。
大堂兄從學堂回來,還要大堂兄陪在雪地里堆雪球。
“大郎,這是你大妹妹昭昭兒,難得妹妹來這,你好生陪玩一會,別整日埋在書房里看書。”
大堂兄容澤是個極溫和也極孝順的人,聞言便應了聲好,心無旁騖地陪容舒玩了一下午。
那樣冷的天,容舒玩得一汗,沈氏來接走時,還抱著沉茵院的一株老杏樹不肯撒手,鬧得沈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容舒從揚州回來那日,荷安堂麻麻坐滿了人。
那一眾兄弟姐妹里,大堂兄是第一個走向,笑著說“昭昭終于回家了”的人。
容舒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家,也不喜歡侯府里的許多人。但大房的人,不管是大伯母還是大堂兄,一直是喜歡的。
在容舒看來,大伯母大抵是容家唯一有骨氣的人。
承安侯府作為勛爵,本就有采邑食祿,每年都有歲收糧、鈔貫、紵、絹、羅、冬夏布等。
當初若大伯父不死,那如今的大堂兄便是侯府世子了,日后承安侯府也該由他繼承。
上京誰人不知容家能一躍勛貴是靠著容老太爺與容珺?
容珣了承安侯之后,也不貪侯府的那點采邑食祿,四歸了大房,三歸了二房,余下三方歸三房。
在大事上從來拎不清的容老夫人大抵是因著有個金餑餑兒媳,倒是拎清了一回,公中該給大房、二房的東西從不曾盤扣過。
朱氏便是靠著自己單薄的嫁妝與公中分得的食祿養大堂兄。
父親乃前太常寺卿,朱氏在這點上頗有世家貴的骨氣。
不會為著多得點利便去討好容老夫人或者同沈氏故意好,也不會因著裴韻與裴家那些個故舊的關系而與秋韻堂往過。
始終是淡淡的、不近不遠地將自己囿在沉茵院里,不爭不搶。
若真要說來,容舒對朱氏的信賴甚至比對容珣還要多。
朱氏一出現,瞬時便紅了眼眶,勉力下鼻尖的酸,道:“太醫院的孫醫正給阿娘瞧過,雖是了險,但眼下尚且不知阿娘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小姑娘一整日滴水不沾,聲音里還泛著啞,朱氏細細瞧,旋即嘆了聲。
同是人,一直都知曉沈氏過得不易。
是沒了丈夫,娘家人又死絕了,只能自己一人帶著孩子孀居在此。可沈氏有丈夫,也有娘家,但日子過得比這孀婦還要不舒坦。
朱氏上前握住容舒的手,安道:“三弟妹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昭昭莫要太擔心。”
朱氏上還帶著濃濃的檀香,容舒輕輕“嗯”了聲,忍住眼里的淚意,道:“大伯母今兒在廟里忙了一日,快回去歇下吧,若不然阿娘醒來,又要說我沒得規矩了。”
朱氏聲道:“三弟妹最是疼你,怎會舍得?”
見容舒面蒼白,又道:“我上沾了一灰,也該回去換套裳。你若是有事,便讓人往沉茵院遞個話。不用怕擾了大伯母,左右大伯母也無事。”
容舒應好,親自將朱氏送出了清蘅院。
朱氏來這一趟,倒是讓容舒心里那幾乎抑不住的戾氣散了不。伏靠著床塌,挨著沈氏的手,緩緩閉上了眼。
夜幕緩緩攏下。
月似鎏銀從刑部大門外那幾株老槐樹的隙里墜落。
一輛老舊的青篷馬車正停在那幾株樹下。
顧長晉低上車,常吉立馬奉上一盞冷茶。
最近主子喝冷茶,他特地提早了兩刻鐘把茶沏好,這會茶水剛好是涼的呢。
顧長晉接過茶,潤了潤干啞的嗓子,道:“如何了?”
常吉有些琢磨不這里的“”究竟是指侯夫人還是指夫人。
忖了忖,便道:“孫醫正去得及時,十分驚險地將侯夫人的命給吊住了。只是能不能醒來,什麼時候醒來,眼下暫且不知。孫醫正說至還得去侯府施針半個月,到得那時大抵就能知侯夫人能不能好。至于夫人,屬下也沒能見著的面,想來這會是不大好的。”
顧長晉沉默。
與娘的一貫來好,沈氏便是半條命,眼下沈氏命垂一線,又怎能好?
“那藥,你可給了?”他淡淡問。
常吉眼皮一跳,著頭皮道:“夫人一直不曾出清蘅院,屬下本沒得機會給夫人。”
顧長晉抬起眼,黑沉雙眸靜靜注視著常吉。
常吉最怕他這眼神,索破罐子破摔道:“老太醫的藥只有五顆,我、橫平還有椎云分走三顆,如今主子便只剩下兩顆。這是能救命的藥,屬下不愿將這顆藥浪費了。況且,以夫人那樣穩妥的子,怎敢貿貿然給侯夫人用藥?定然會讓孫醫正查驗過了,才敢讓侯夫人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