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也不知是誰鼓的,上萬名百姓忽然轟轟烈烈地在東廠鬧起來。
謝虎申來之前自也聽說了鐘雪雁的事,此時聽罷顧長晉的話,黝黑的臉不由得一。
好家伙,這些文真個就一張利暢行天下。
請愿?自保?
什麼時候百姓上門請愿要抄上家伙的,瞧瞧,連洗裳用的棒槌都帶來了,別以為藏在后他就瞧不見了。
還有上萬名百姓用拳頭將二十多名番子生生打死,竟是“為求自保”而“不得已”?
謝虎申簡直是甘拜下風。
只眼下顧長晉都為他鋪好了路,他自是要順著走下去,頷首肅穆道:“既如此,等順天府的人來了,便讓朱大人將涉事百姓帶回去問個話罷。旁的人……且自行離去,莫再添。皇上心系天下蒼生,千叮萬囑命本將莫要誤傷了咱大胤的百姓。眼下你們的請愿本將已知曉,自會向皇上稟告。”
百姓們先前見數千名鐵騎浩浩而來,還道今日便是能免了牢獄之災,一頓皮之苦也是不了的。
誰知顧大人不過寥寥幾語,便令得這黑面統領輕拿輕放地放過他們。
百姓們忙磕頭,齊聲道:“草民多謝大人。”
細瞧,泰半百姓磕頭的方向都是對著顧長晉。
謝虎申角微,在一名百姓從他邊過的時候,終于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裳里藏的菜刀,語重心長道:
“圣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不得視若無睹,亦不能充耳不聞。你們要請愿,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著家伙來。”
抄著家伙來請愿,同造反有甚區別?
圣上再是仁慈,也決計不會允許他們再胡來第二次。
百姓們喏喏應是。
人如水般退去,不多時,又有數百名衙役匆匆趕來,為首之人一緋袍,上綴孔雀補子。
正是順天府尹朱鄂。
朱鄂從前是云貴副總兵,若不是被圣上調回上京,這會只怕已升至總兵了。
朱鄂在云南領兵退敵時,謝虎申還著腚玩兒泥呢。這會見著時崇拜的大將軍,哪兒還敢坐在馬上逞威?
麻溜地下了馬,拱手作揖,道:“下見過朱大人。”
朱鄂略一頷首,卻不看謝虎申,一雙銳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顧長晉上。
許鸝兒案,楊榮在獄中反告他胡判案。北鎮司的人不敢真緝拿他,但這盆臟水的確是潑到了他上。
顧長晉走金殿后,許鸝兒案得以重審,定讞后皇上將新判牘公告天下。
那新判牘朱鄂也曾閱過,看完后,只覺筆底生鋒,字字帶刃,頗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為何會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勞顧大人隨本回順天府做份記錄。”
顧長晉恭敬地應“是”,闊步跟上朱鄂。
幾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放擔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了眼,旋即淡漠地挪開了目。
東廠的掌刑千戶,是楊旭在東廠的左膀右臂,也是當初在北鎮司對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場轟轟烈烈的萬民“請愿”就此平靜落幕。
但顧長晉知曉,這事僅僅是個開頭。
想要楊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這后手中的一環。
顧長晉從順天府出來,天已黑。
橫平駕著車回顧府,才將將轉梧桐巷,便發現了巷尾那幾棵枝葉扶疏的老梧桐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
橫平認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馬車。
“主子,柳公公來了。”
顧長晉毫不意外,馬車在顧府大門一停穩便下車往柳元的馬車行去。
與此同時,那馬車的車簾子從里掀開,出一張致靡麗又難辨雌雄的臉,眉心那點朱砂痣更是讓那人多了點兒妖異。
柳元笑地著踏著夜行來的男子,溫聲道:“顧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請顧大人上車一敘?”
雖了閹人,但柳元的聲音極有辨識度,幽咽婉轉,是一把難得的青嗓。
顧長晉道:“柳公公大駕臨,想是為了楊督公而來。”
柳元臉上笑意不減,道:“沒錯,咱家今夜是來同大人談一筆生意的。”
說著,親自給顧長晉開了門,“顧大人請。”
顧長晉利落上了馬車,柳元給他遞來一盞溫度適宜的茶盞,見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顧大人好魄力。”
尋常人怎敢喝頭回見面的人遞來的茶盞?
顧長晉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現他的誠意,他信任他。
或者說,在對付楊旭這件事上,這位顧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麼買賣?”顧長晉問。
柳元道:“顧大人親那日,咱家曾給顧大人送去了一封信,咱家猜那信顧大人大抵已呈給了大司寇。”
說到這,他眼皮微抬,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這位顧大人與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狀后,兩人便徹底了嘉佑帝的眼。
這兩個年輕人上都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柳元原以為顧長晉收到那信,便會急吼吼地借著許鸝兒的案子將楊旭告上金鑾殿。
可他沒有。
甚至通過一些蛛馬跡,查到他上來。
柳元知曉自己被人監視時,很是驚詫了一番,驚詫過后,又是一陣由衷的贊賞。
難怪那人要他將證據送與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幾位權力更大的刑部堂。
楊旭自打了裴大掌印的干兒子后,手握權柄,傷天害理的事可沒做。
這些年,單是他收集到的罪證便足有一籮筐。
可那人只讓他送出一封不痛不,完全不能置楊旭于死地的信。
初時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個考驗。
若顧長晉沒通過考驗,那今日柳元也不必來這梧桐巷等他了。
顧長晉沒說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靜問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信’與我?”
柳元推過來一個木匣子,道:“顧大人想要的東西都在這。咱家將這些證據盡數送與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從不曾見過咱家。”
顧長晉并未打開那匣子。
他著柳元,慢聲道:“柳公公是楊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兒子,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楊旭?”
柳元道:“良禽擇木而棲,咱家雖是楊旭的義子,但咱家的主子卻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誰——”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以顧大人的能力,應當很快便會知曉。”
柳元不會說他背后的人是誰,這點顧長晉早就料到,也不多說,只問了個十分突兀的問題。
“鐘雪雁可是你們派人殺的?”
車廂里靜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龐有那麼一剎那,多了點意味不明的神。
“是。”他應。
這個“是”落下,又是一陣沉默。
秋夜月似霜白,過梧桐枝椏落下斑駁影。
顧長晉抬起眼,緩聲道:“為了讓楊旭翻不了,你們倒是無所不用其極。許鸝兒與鐘雪雁,好不容易逃離了牢籠,又落你們的算計里。你們從一開始就拿們當死棋。”
“們是棋子,難道我與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嗎?”柳元致的眉眼漸漸攏上一層淡漠,“顧大人,在局中,對旁的棋子起憐憫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驛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曉不能傷你,你現下興許還躺在榻上不能起。”
顧長晉眉眼一冷,道:“那人傷了子。”語氣聽著竟像是在興師問罪。
柳元挑眉。
這話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廠衛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個角落,據他收集到的消息,這位顧大人與他的妻子實則沒甚。
柳元面不改地拱了下手,語氣真誠道:“咱家替我那愚鈍的下屬同顧夫人賠個罪。”
顧長晉不接他這話,只淡淡頷首,接過那木匣子下車。
樹影籠罩著他,在顧長晉深邃的臉落了一層翳。
他沒回頭,停了幾息便沉著眸問:“在你們的棋局里,許鸝兒如今可是了廢子?”
柳元一愣,須臾,深深著顧長晉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顧大人放心,許鸝兒的確是廢子,我們的人不會再。”
顧長晉這才大步離開。
回了顧府,他將這木匣子遞給橫平,道:“將這木匣子送去書房,好生盯著,明日我要帶去刑部。”
話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現在梧桐巷,六邈堂那頭必然會知曉。
他必須去同徐馥主代他與柳元的對話,以及今日發生在東華門的事。
柳元說得對,許鸝兒、鐘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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