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珣一直在正屋里頭陪著，直到醫給容老夫人施好針，喂好藥，方從室出來。抬眼瞥見站在廊下的容舒，他腳步一頓，沙啞著聲音道：“怎地不回去清蘅院？”

　“我明兒便會離開承安侯府，離去之前，還有一事要父親幫忙。阿娘正在揚州理舅舅的事，無暇分，便讓兒替走一趟。這是和離書，阿娘已經在上頭落了款，父親落款后，明兒兒便去順天府加蓋印。” 容舒揭開木郵筒的封，取出一封和離文書。

　容珣一怔：“你說這是什麼？”

　“和離書，阿娘與父親的和離書。”容舒淡淡道。

　“沈一珍要與我和離？為何不親自回來與我說？” 容珣疲憊的臉上劃過一驚怒，拔高了聲嗓道。

　“因為阿娘有要守護的家族，有作為沈家人該盡的責任。” 容舒著容珣，目失道：“父親與阿娘親這麼多年，竟然還不了解阿娘的為人。阿娘不僅要查出舅舅的罪證，將舅舅給府問罪，還要將舅舅買下的那批火找出來呈給朝廷，以防有人利用這批火作。”

　“那我便在這里等，等親自來與我說！”容珣下頜繃，一副沒得商量的姿態。

　容舒始終不解，父親為何始終不愿意放阿娘離去？前世如此，這一世亦是如此。

　是因著他知曉大伯父的毒是舅舅下的，是以要阿娘為舅舅贖罪，還是因著旁的緣故？

　“父親可是恨上阿娘了？當初正是為了給阿娘送嫁妝，舅舅才會留在承安侯府，伺機給大伯父下毒。”容舒盯著容珣布滿的眼，道：“父親可是因著怨恨阿娘，這才不愿意同阿娘和離？”

　雪沫子隨風沾在臉龐上，容珣狠狠了一把臉。

　不過半日，他上那文雅的氣質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頹喪與茫然。

　“我不恨。”他道：“若要恨，豈不是連我自己也要恨了？是我娶了，也是我當初帶沈治去看長兄。”

　話音停了片刻，容珣接著道：“大嫂與大郎恨我是應該的。”

　“長兄不會恨父親。方才長兄背大伯母回去沉茵院時，讓我同父親說，他們大房愿意分家，還父親為容家留下一條退路。”

　澤哥兒不恨他？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容珣抬起頭，茫然地著那片暗沉的天幕。

　父親與長兄拿命相拼才掙下一個爵位，如今這爵位要在他手里弄丟嗎？

　想起父親勸他與珍娘親時，對容家未來那充滿期盼的目，容珣一顆心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里直直下沉。

　“我娶你娘時十分不甘愿，可是現在要我與和離，我更加不甘愿。”容珣抬手揮去落在他面上的雪霰，“我知不喜我，但無妨，只要冠著我的姓，這一輩子我們都是夫妻，來世我們依舊可以做夫妻。昭昭，我不會與你娘和離。”

　容舒也不驚訝，只平靜道：“ 明兒我依舊會去順天府，若是不能去給這份和離書蓋上印，那我便會去狀告父親寵妾滅妻，懇請順天府尹判你與阿娘義絕。”

　容珣垂下眼睫與對視。

　目平靜，不避不閃，眸子里沒有怨恨，也沒有仇視，唯有決絕的不管不顧的堅定。

　寵妾滅妻……

　容珣從不曾想過他竟然有被自己的長威脅的一日。

　“父親這麼多年來都拎不清輕重，難道這一次就不能拎清一回，做一個有擔當的承安侯，當斷則斷，當舍則舍？你憑什麼不愿？你可曾做過一回好丈夫好父親？沒有！阿娘不欠你，我也不欠你。憑什麼我們不能離開這個帶不來半點歡愉的地方？今日我沒有將證據送往大理寺，而是給你們、給容家時間做決斷，生恩已還！父親若是不愿，可以，明兒我們在順天府對簿公堂罷，總歸承安侯寵妾滅妻的事在上京無人不知，也不差這麼一樁笑談。”

　實在不愿再聽容珣自私頂的話，容舒說罷這話便轉離去。

　著被大雪淹沒的影，容珣手里的和離書，巨大的疲憊如水般涌來。

　細白的雪絨越刮越大，容舒攏了上的斗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清蘅院去。

　今夜的承安侯府格外的靜，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將這世間襯得愈發的靜謐。

　行至半路，后一道影緩緩靠近，下一瞬，一把繡著青竹的油紙傘撐在頭頂。

　容舒腳步一緩，側頭著容澤，輕聲喚了聲：“阿兄。”

　容澤溫和地“嗯”了聲。

　二人一路無言，到清蘅院時，容舒到底是忍不住問道：“大伯母可還好？”

　容澤輕輕一轉，將傘面上的雪霰甩落，笑著道：“阿娘無事，多年的心結放下，說今兒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容舒“嗯”了聲。

　容澤垂眸一眼，又道：“昭昭做得很好。”

　容舒抬起眼。

　來承安侯府之前，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會遭到這里所有人的謾罵與怨恨。是以，始終是平靜的，不曾讓自己的心緒過半分。

　可此時容澤一句“昭昭做得很好”竟瞬時紅了眼眶。

　“今日若不是你來，阿娘興許永遠都不知父親被害的真相，屆時被沈治繼續利用，還不知要犯下多錯。阿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還有為了我的前程。”容澤道：“說到底，我也有錯。當初我能進國子監便是戚家幫的忙，那時我便該察覺到蹊蹺。”

　“阿兄沒有錯。”容舒打斷他，道：“若是阿兄有錯，那我也有錯，我在揚州府住了那麼久，早該察覺到舅舅的不妥。”

　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延續到下一輩，而他們也不該為父輩的過錯而自責。

　容澤清秀的眉眼緩緩舒展開，頷首道：“昭昭說得對，我們都沒有錯。”

　天被漫天的風雪切割得愈發昏暗，容舒站在廊下，著容澤離去的背影，緩緩眨了眨眼，回眼底的淚意。

　夜里容舒給沈一珍回信，忽然聽盈雀匆匆進來道：“姑娘，侯爺在外頭等著。”

　容舒垂下眼，將羊毫放筆洗里洗凈，掛好，這才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廊下燈朦朧，容珣俊雅的臉好似半日間便蒼老了許多歲。

　“昭昭，這和離文書，明兒你便拿去蓋印罷。”容珣低聲道：“等見到你娘了，便同道，從前種種，皆是我之過，如今解怨釋結，讓勿念。”

　容舒接過，張了張，想問容珣為何又改了主意。

　可轉念一想，知曉原因又有何用？

　輕輕頷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

　翌日一早，一輛青篷馬車從麒麟東街駛向順天府。

　衙門一早便開了值，幾個衙役正坐在廊下，著肩頭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見前頭行來一個姿清窈、眉目如畫的子，忙打了個激靈，起迎道：“可是容大姑娘？”

　容舒微訝，下意識道：“是，幾位爺識得我？”

　領頭的一名衙役恭敬道：“容大姑娘在揚州府的義舉上京無人不知，小的怎會不識得？”

　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招呼邊的人道：“快去備茶！”

　吩咐妥當了，這才又哈了下腰，對容舒道：“容姑娘隨我去堂屋，今兒人，府丞正閑著呢。”

　辦理和離析產的府丞態度比那幾名衙役還要殷勤，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在那和離書上蓋，笑道：“容姑娘，令尊與令堂今日之和離已在府登記在冊，日后男婚嫁各不相干。”

　“多謝大人。”

　容舒心中一塊大石頭終于穩穩落地。

　盈雀、盈月正在順天府那兩頭石旁等著，見容舒出來，忙喜笑開地迎上去，道：“姑娘，您在上京出名了！”

　容舒不由得想起方才衙役口中的“義舉”，忖了忖，便道：“可是我在揚州開沈家糧倉的事傳出來了？”

　“何止！”盈雀抬著下頜，驕傲道：“還有您為梁大人借糧備藥、救助揚州百姓的事，咱們上京百姓都知曉了！都說姑娘您有沈老太爺的風骨呢！”

　容舒眸一。

　在揚州府的事怎會在這個時候傳得沸沸揚揚的呢？

　這是有人在給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