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爺爺張了張口，終于出聲：“……就非得是？”

　“是。”

　“一個鄉野丫頭，對你的事業能有什麼幫助？”

　“永遠不必給我提供什麼實質的幫助。只要這個人存在，我就會覺得，生命至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更麻的話，也不必說了。

　譬如他時常會在噩夢醒來之后徹夜失眠。

　譬如除了對陸家的責任之外，他試圖再跟這世界建立一些毫不功利的聯系，所以他才養了那些熱帶魚。但或許，飼養它們本的目的就是功利，所以它們也一個接一個地死亡。

　后來他就認命了，可能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就是注定要為責任的奴隸，就像他曾經也試圖拿責任綁架凌雪梅一樣。

　他未嘗沒有贖罪心理。

　而夏郁青，是一個偶然，是黑暗荒原上由閃電降下的火。

　此后他的生命才不是永夜。

　“……”陸爺爺皺眉別過了臉，“我可真見不得你跟你爸一樣沒出息。”

　陸西陵不以為意，抬手又拿起了報紙，“再給您念幾條？”

　陸爺爺板著臉，“換一份。這份我早讓陸笙讀過了。”

　*

　此后，夏郁青又往醫院里跑了兩三回。

　陸爺爺的態度始終不咸不淡的。

　也不在意，該怎麼探怎麼探。

　他心好的時候，就試探著跟他多聊兩句；他要是心不好，就打完招呼就走。

　該有的尊重和禮數，一點不落，卻絕不有意賣乖諂。

　半個多月，陸爺爺出了院。

　因元旦那幾天還在醫院，出院以后，陸張羅著要補一頓家庭聚餐。

　陸西陵當天離開公司之后，去了陸宅。

　進門時，陸笙往他背后去，“哥，青青沒來嗎？”

　“要期末考試。”

　陸笙頗覺憾地“哦”了一聲。

　當然知道這是托詞，不自覺地看陸爺爺一眼。

　陸爺爺臉上沒什麼表。

　*

　夏郁青這個寒假沒有找兼職，因為“青禾計劃”那邊的負責人，想讓參與一些細節擬定的工作。

　負責“青禾計劃”的工作室，跟SEMedical在同一棟寫字樓的不同樓層，于是夏郁青短暫地跟陸西陵過了一段一起“上班”的生活。

　中午，會離開工作室，去陸西陵辦公室吃飯。

　提前點好的餐，從江南小館送過來的。

　陸西陵自己甚在辦公室里吃任何東西，因為討厭空間里一食的氣息。

　但在這兒，破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

　下班后，兩人若還有力，就會去探店，餐廳、酒吧……吃的玩的，全看心。

　打羽球的共同好，也沒有落下。

　夏郁青時常覺得，陸西陵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幾乎沒有那種可以煩惱時喝一杯，掏心掏肺，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以至于是他朋友的同時，又了他最好的朋友。

　很難想象，這些年他不開心的時候是怎麼過來的。

　這天上午，夏郁青意想不到地接到了陸爺爺的電話，喊下午去陸家喝杯茶。

　陸爺爺強調，單獨。

　中午吃過飯，夏郁青跟工作室的負責人打了聲招呼，自己地前去赴約。

　自信自己一人應該可以應付得了。

　到時，陸也在。今日出了太，一層淺金照進來，陳設雅致的客廳里，分外靜謐。

　陸指了指后方花園，低聲笑說：“他戴著牽引腰帶，不能久坐，在后面散步呢。你過去陪他聊聊天吧。他要是又說什麼難聽的話，你就喊，給你出頭。”

　夏郁青笑容明璨，“您對我真好。”

　后方花園不算大，角落里種了一棵夏郁青不出名字的樹，此外都是花花草草，黑鐵的柵欄上，攀滿了藤本植，即便冬日，亦有一種葳蕤之。

　而在角落里，夏郁青驚喜地發現，當日送的那小盆姬月季，竟然還在。

　連著花盆，一起長進了土里。

　蒼綠的植株長得高了些，纖弱輕薄的白花瓣，在薄微風里輕輕晃，明明那樣纖細，卻一派生機盎然。

　陸爺爺撐著拐杖，站在庭院正中，瞧著那棵樹。

　“陸爺爺。”

　陸爺爺回頭看了一眼，語氣沒什麼緒，“來了。”

　夏郁青邁下臺階，走到陸爺爺邊去。

　“陸笙澆花，今天又忘了。”陸爺爺揚了揚下，示意放在一條木凳上的黑鐵皮水壺，“你把這些花澆了。”

　夏郁青點頭，拿起水壺。

　那里面是空的，看見角落有個水池，便將其拿過去接水。

　水壺長著細長的頸，灑出來的水珠細而輕。

　經冬尤綠的蠟質葉片上，水珠聚攏，緩慢自葉尖滾落。

　陸爺爺打量著夏郁青。

　有句話，陸西陵還是沒說錯的，他確實不討厭夏郁青本人，他厭惡的是一種悲劇重演的宿命。

　夏郁青本人無法不招人喜歡。

　這孩子做什麼事都有生機的勁兒，就好像有些種子，你把它埋進凍土層里一千年，拿出來種下，給點兒水，它照樣能鉆破土壤，生發芽。

　這種神氣很能染人。

　“我聽說陸西陵在籌備一個什麼‘青禾計劃’，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主意？”

　聽到陸爺爺出聲，夏郁青回看了一眼，“是陸西陵自己提出來的。”

　“你沒攛掇他？”

　夏郁青作一頓，將水壺放在長凳上，轉，看向陸爺爺，“我可以認真地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說。”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讓您總是把我往壞想。”

　陸爺爺一時語塞。他知道是個很直爽的孩子，但沒想到會這麼直爽。

　“你當時是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對陸西陵有非分之想？”

　“因為我目前還很弱小，我份低微，所以我的仰慕就是‘非分之想’嗎？還是您覺得，我會貪慕陸家的財產？”

　陸爺爺沒法接這話。

　夏郁青指了指角落的姬月季，“和您眼前的這棵樹相比，它太微不足道了，終其一生，它也長不到一棵樹這麼大。但我不會站在樹的立場，去否認一朵花的意義，因為它每次開花也都用盡了全力。”

　轉頭再看向陸爺爺，“我確實違背了當時答應您的事，對不起。因為如果是二選一的選擇題的話，我只能毫不猶豫地選擇他。”

　陸爺爺一時恍惚。

　他時常覺得這事兒像是一種回，不是沒有道理。

　因為這話他聽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不過是當年陸頡生說的。他說，對不起，如果要在您跟雪梅之間二選一，我只能選擇做一個不孝的人。

　陸爺爺背過去，“……你走吧。”

　“我可以告訴陸西陵我今天來過嗎？”

　“隨你。”

　*

　時間一晃，又到除夕。

　除夕前兩天，陸西陵回了趟家。

　陸家剛做了大掃除，明凈玻璃上窗花，所有瓶的花都換了應景的新品種。

　白天陸笙陪爺爺去了趟醫院，檢查恢復效果。

　陸西陵回來就是問這件事。

　他拿了CT診斷結果瞧了瞧，比預想中恢復得慢。

　陸爺爺倒沒表現得特別在意，“年紀大了不就這樣。”

　吃了晚飯，陪著喝了一盞茶，陸西陵便準備告辭。

　陸爺爺還戴著牽引固定的腰帶，不便久坐，每日都在屋緩慢活，這時候他從書房方向走了過來，住陸西陵，“你除夕什麼安排？”

　陸西陵看著爺爺。

　陸爺爺臉上沒什麼表，“還跟人單獨在外面過？什麼統。”

　臺階只搭了半截，陸西陵還是順著下了，笑說：“那只能把人帶回來過年了。”

　除夕是一年最重要的節日。

　那種千門萬戶曈曈日，新桃換舊符的氛圍，讓陸爺爺眼里也染了兩分笑意。

　夏郁青跟著陸學做面點，以往這都是陸西陵的活。

　陸連夸，細致又認真，一點就，比陸西陵可強得太多了。

　陸西陵在一旁樂得清閑，撿了一粒冬棗，遞到兩手沾面的夏郁青邊，張口咬住。棗核直接吐進他手心里，他再幫忙扔掉。

　晚上吃完飯，夏郁青跟陸笙窩在沙發里陪著陸看電視。

　陸一手摟著一個，笑得合不攏。

　茶幾上盤子里的瓜果零食換過了兩茬，到了深夜。

　陸爺爺和陸給他們發了紅包，便就去洗漱睡覺了。

　陸笙觀片刻，確定二老不會再出來，立即抓上手機往外跑。

　“去哪兒？”陸西陵喝住。

　“我……我出去買點東西。”

　陸西陵毫不猶豫拆穿，“去找周潛？”

　“怎麼？只許州放火？”陸笙理直氣壯地白了他一眼，跑到門口，換了鞋就跑了。

　陸西陵轉而夏郁青，“你想出去逛逛嗎？”

　“你小時候住在這里嗎？”

　“不怎麼住。只有個房間，有時候會過來留宿。你想去看看？”

　夏郁青點頭。

　陸西陵瞧著，似笑非笑，“不能讓你去看。”

　“為什麼？很？還是你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夏郁青笑問。

　陸西陵朝招招手。

　走過去，他將手臂一捉，拽在膝頭坐下，低聲問：“真想去看看？我會忍不住。”

　夏郁青終于反應過來，“哎呀，你怎麼總是……”

　“總是什麼？”

　夏郁青不說了。

　陸西陵笑。

　“……那我們還是去外面逛逛吧。”可不敢在爺爺的地盤造次。

　因反正是要回去的，他們直接收拾好了東西才出門。

　夏郁青圍巾手套全副武裝，挽著陸西陵往外走。

　剛拐過影壁，“呀”了一聲，慌忙轉，將陸西陵往回帶。

　但已經來不及了。

　前方樹影下正在接吻的兩人迅速分開。

　陸笙轉過頭來瞥了一眼，看到是他倆，放下心來。

　陸西陵幾分無語，“不能換個地方？”

　“……你管我。”

　一旁的夏郁青“噗嗤”笑出聲。

　陸西陵牽著的手，走出大門。

　門口石板路灑了一地清輝。

　反正離公寓不算遠，夏郁青提議不如就步行回去吧，還從沒有在除夕夜散過步。

　路上車輛寥寥，空曠的路面極有一種寧靜之，像年饜足后的酣眠。

　兩側樹上掛燈籠，橙紅溫暖的澤。

　那冷空氣都不讓人覺得冷，呼進肺里有種新鮮的清冽。

　他們沒說話，就這樣安靜地走著。

　經過了一個路口，他們幾乎是同時出聲。

　夏郁青笑，“你先說。”

　“你先說。”

　“我說……”夏郁青蹲下腳步，轉頭看著他，“我們……”

　不必說出口，如果心跳有默契。

　在樹的影子里，陸西陵倏然低下頭來，溫而綿長地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