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鹽多值錢,咸水縣是上縣,南水縣是中縣,哪能比得過人家?老婆子病好些就開始吹牛了。”有鄉人笑道。
杜老娘正想將話落到自個兒婿如何威武上頭,聞言登時大怒:“不曉事的蠢婆娘,你自去外頭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咸水縣的鹽工都是莊稼人變的,老爺們兩句話下去,就將人帶到鹽場沒日沒夜地干活兒,田地俱沒了個干凈,自個兒日日給老爺們曬鹽販鹽不說,世世代代都躲不過去!”
“這豈不是跟奴隸一個樣兒?”有人驚嘆。
以前百工是匠籍,生生世世都得在宮中為服侍帝王,但這話到了如今早了空架子,也就是多收點稅,子孫三代不可科舉而已,誰也沒聽過周圍有木匠被抓走關起來專給府做事的話兒。
杜老娘撇:“這都算好了,每人每日還有兩升米吃,每年每戶還能分四萬錢。還不像別的鹽工要徒步往外靠去販鹽賣。”
人群里也有水上來去的娘子,也接話道:“可不是麼,我家大郎隨船去過一趟揚州,正遇見菜市口砍人,他去趁熱鬧就聽人說砍的是那起子販鹽的。刑場上哭得好不可憐,說自家是被抓去做黑工制鹽,干活干到快死了,就背百斤的鹽被頭兒帶著往外地賣,怕被府抓住,他們都是靠走路躲避檢查,一般人背一回也就活不久了。他就是因為虛,路上沒跑被抓起來砍掉的。”
此時民風還很剽悍,百姓對皇家怕是怕,但說也是要放開膽子說的,畢竟到現在大周朝還沒有因言獲罪的百姓。
但大家也不會沒事找事,唏噓一陣子過了癮,三兩句便把話岔到婚上頭。
杜老娘在人群里也暗道奇怪,想了半天沒想起自己怎好端端地說起這事兒,回神后一看天便嚇了一跳,撂下咸魚起就往家走,道:“老婆子家去用飯,你們先扯。”
沒了杜老娘這話兒,人群漸漸便散了。
張家也擺好了桌子準備吃飯,今兒是開荒的最后一日,土都被娘子們耙得松松的,只等著明兒下種子。
但說起下種子,誰也比不過張老大,故此張老大準備撒頭把土,再使喚兒子孫子親自給魚姐兒播種。
所以今天就是大周鄉的娘子最后一天在大桃鄉做工,晚膳便是魚姐兒做東。娘子們自帶了碗筷,將大釜里的飯菜舀到自個兒碗里,一起坐在大房院子吃。
張知魚和上回站出來說話的昊老娘坐在一起,夏姐兒幾個也靠著。
魚姐兒和妹妹小姑們拿著沒什麼滋味兒的蒸魚也吃得很認真,須知這一點點鹽都得用百姓的淚去凝它呢。
昊老娘忽然加起一筷子雪白的魚說:“上好的鹽腌的魚是要好些。”話鋒一轉又道 :“聽說你們這兒還有紅的腌魚,老婆子從窮鄉來連聽都沒聽過,不知道又是什麼味兒了。”
上好的鹽和紅魚。
張知魚在心里反復回味這句話,很快就反應過來,昊老娘這是在告訴,們的鹽是青鹽!不是從大漁民手里摳出來的那種方版私鹽。
上好的鹽只有一種,就是私人開采的青鹽,在質量上,鹽是遠遠比不上的。
這也很好理解,鐵飯碗的人不愁吃喝,而且江南的鹽每年都有萬斤的指標必須完,大家每天都忙著完量,自然不會去考慮質如何。但私鹽質量不好,大家何必買你呢?圖便宜也可以省著用鹽,還不是一樣的?
想起揚州鹽販子的故事,張知魚覺得,恐怕南水縣附近也正有這樣一個黑鹽場,到網羅窮苦百姓進去做黑工。
吃完飯,張知魚就問阿公:“從咸水縣到咱們這兒要多久?”
張阿公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估了一下就說:“自咸水縣白天劃船到黑夜方能走得來南水縣。”
這其實算是很遠了。
但南水縣有鹽商沒有鹽場,因為不靠海,靠太湖更近些。張知魚便覺得倘若真有黑鹽場也不在大周鄉附近,可沒有這個朝代蘇州府的地圖,也不知道南水縣在蘇州府哪個角落,所以不敢胡推測。
此事就像一個潛伏的炸彈埋在張知魚心中,那日在城里,和幾個小伙伴、黎二郎再加上爹,攪和了這些人兩次招工,甚至還讓葉知縣畫下人像四尋找。
若此事為真,那他們算是把這幫惡匪得罪得徹底,而這些人是張家惹不起的,趙兩家在人家眼里也不過螻蟻一般。
只盼著他們做工的地方就是普通的私鹽販子,而不是在府眼皮子底下開了個黑場。
帶著滿懷的心事,播完種子后,張知魚開始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想起現在還不見蹤影的趙聰和昭,便對阿公道:“我們不雇外人照顧,就花錢請大桃鄉的人看田。”
有里正和大房在,不怕大家不用心。
張阿公也覺得水不流外人田好,滋滋地跑去跟里正和大哥商量,回來就對孫嘀咕:“他們屁事不干,就出了幾個人,一點米,也別分種子,讓他們給你打工直接分錢得了。”
不是一點,是所有的花出去的錢都是昭和趙聰包的。魚姐兒反駁,連牛哥兒和大伯一家都假公濟私發了呢!而且還惦記著第一坑爹貨趙聰的廉價藥材來著。
心里這麼想著卻不好說出來,魚姐兒看著阿公轉轉眼珠,忽然義正言辭道:“阿公,人無信不立。”
夏姐兒拉著姑姑們起立鼓掌:“大姐說得好!”
文化人張阿公險給噎死,笑罵兩聲提著眾蘿卜頭駕車回家去也。
張知魚剛到家,就看到顧家的門開了一條,忙跳下車往顧家跑,二郎隨其后。
顧家的下人早習慣了兩家小孩兒串門子,許久不看魚姐兒都笑著跟打招呼。但張知魚敏銳地發現大家的神都不太對勁,一時想起慈姑的子,嚇得心口直跳,來不及給阮氏請安就往顧慈房里跑。
東院正門大開,二郎一路狂奔攆在魚姐兒前頭沖了進去,里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張知魚當然不會跟二郎似的沒禮貌,遂站在門口敲了兩下。
顧慈很快就從里頭走了出來,二郎在他邊繞個陀螺,他看見魚姐兒就笑:“我才剛到家,你來得倒快。”
看著慈姑形銷骨立的樣子,張知魚反手就要去他的脈,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麼,竟然每次都被他擋了回去。
張知魚心漸漸沉了下去,問:“你去考的什麼試,卷子上教你諱疾忌醫了?”
顧慈一愣,口而出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傷心。”
又亮著眼睛問:“你怎麼不問問我考得怎麼樣?”
張知魚才不理他的話,抓住他的手問:“難道你不信我嗎?”
顧慈往地上一坐,跟二郎一起抬頭看,小聲嘀咕:“反正我是不會有事的,我爹會保佑我。”
張知魚又手去把他的脈,這回慈姑不掙扎了,凝神手底下緩慢的脈搏,覺得那條溪流似乎已經快要流不了。
燈枯油盡。
如果再沒有辦法,慈姑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張知魚拉著他起來道:“我先給你扎一針,你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就去保和堂找趙掌柜。”
作者有話說:
南水縣咸水縣什麼的地名都是我杜撰的,大家不要跟現實對應上。
鹽工的工資出自《宋史·食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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