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就天,到了晚間，一兒月也無，只余下凜冽的朔風吹得那株古銀杏嘩嘩作響。

李椹直起腰,微微往后靠了靠，薄抿鋒利的弧線,竭力去平復那些粟。他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喧：“認命吧,認命吧，本就是天煞孤星,又何必去掙扎。”

這一聲聲帶著利刃的喧囂，攪得他頭痛裂，似是沉進了不見天日的寒潭。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聽見有清甜的聲音在問：“你......你怎得了？”

這一聲，像是一浮木,又將他從森寒暗的潭底拉了出來。

他驟然抬眼,便見了被宮婢引進來的江霏。

阿霏有些無措的攥了芙蓉襦的擺，瞧了他幾眼,別開了視線：“你既無事，那我便走了。”

本來就是要走的，可剛至宮門口，便有小黃門急慌慌跑了來，說是圣上干嘔不止,又拒不問醫，眼瞧著人都卸了力,還能回去看一看。

江霏本不回轉，朱紅的宮門已在面前，抬腳便能邁出去。可不知怎得，腳尖一轉,終究轉了。想，看一眼便走了，有什麼打。

這會子瞧見他已止了干嘔，便不愿再留，福了一禮便要退下，冷不防聽見李椹虛弱微啞的聲音：“阿霏，你過來瞧瞧，我怕是撐不住了。”

江霏咬著，猶豫了又猶豫，還是上前幾步，手來探他的額，嗔怪：“撐不住便要喚太醫，我瞧有什麼用......”

話還未說完，忽覺腕上一，已被一雙有力的臂拽進了他堅實的懷。

李椹雙手箍住了綿腰，眼里的洶涌的浮沉，在低低的驚呼聲中，探去尋的，強勢又決絕，他說：“阿霏，沒有退路了。”

從再次踏進書房的那一刻，他便再不會給退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不許再丟下他。

永和十一年的八月，蟬鳴不止，酷暑難耐，昨兒個下了場小雨，也不見添一涼爽。

音音坐在廊下翻賬本，用了口茶，便見羌蕪領了昭姐兒進來。

昭姐兒今年也有三歲多了，是永和八年誕下的，江陳起的名，喚作江行昭。如今團子一樣，瞧著乖順，實際被他爹爹跟祖母養了一朵霸王花，每每讓音音頭疼不已。

邁著小短，噠噠跑了過來，藕節似的小胳膊纏上娘親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小大人一般關切道：“娘親今日的燕粥用了嗎？我爹爹說了，要我每日瞧著你用。”

音音將團子抱在膝上，俯下同耳說話。

江陳邁進連廊時，便瞧見了廊下的母倆，今日因著政務而積攢的一冷寒頃刻散了去，頓住腳，眼里溫翻涌，目流連在廊下的影上。

羌蕪瞧著夫人心好，這才試探著稟道：“夫人，今日......今日昭姐兒把勇寧候府的小世子給打了，奴婢瞧著，似乎.....似乎把小世子的頭給打破了......”

音音立時斂了笑意，將小丫頭從膝上拽了下來，問：“行昭，為何又打人？母親有沒有同你講過，打人解決不了問題。”

行昭一倔脾氣，十足十像極了他爹，此刻抿著，眼里泛淚花，可依舊：“我就是要打他！”

音音一聽，心頭火騰的一下便竄了出來，昨兒個剛了馬屁，死活不認錯，這會子又是如此，讓再摁耐不住，手便拿了戒尺，要懲戒一二。

只這戒尺還未落下，小小的孩兒已被父親護在了懷里。

江陳護的嚴實，只道：“打做什麼？那勇寧候家的小世子本就頑劣，打了便打了，往后便是打了李椹的兒子，他爹也給收場。”

音音更氣了，那戒尺便狠狠落在了江陳的臂上，嗔怪：“你總是護著，往后要是養個驕縱的子，該如何是好？”

江陳便揚眉：“驕縱便驕縱？我的兒，怎麼就不能驕縱了？破了天，也有爹爹替補，有什麼好擔憂？”

音音簡直不想同他說話，兩人正僵持，老夫人被林嬤嬤攙扶著，急急進了連廊，一進垂花門便喊：“昭姐兒，我的兒！”

說著將撲進懷里的行昭上下瞧了一遍，焦急道：“傷著沒有，那勇寧候世子可傷了我昭姐兒？”

行昭吐吐舌頭，俯在曾祖母耳邊道：“曾祖母，我才沒傷到呢，我把他打哭了！”

蔣老夫人這才舒了口氣，直起腰，道：“音音，你也不必怪昭姐兒，今日本就是那小世子先言語挑釁，在姐兒面前說是他父親往后有了兒子，便不疼姐兒了。”

說著冷哼了一聲，牽起行昭的手，招呼林嬤嬤：“巧姑，備轎子，我倒要去勇寧候府瞧瞧，怎麼就教出了這樣不懂規矩的子孫。我們昭姐兒雖是個娃娃，可我瞧著這京中世家的子孫們，就沒有一個比我昭姐兒強的。”

祖孫倆牽著手，一個老而彌堅，一個無法無天，不管不顧的去勇寧候府要說法去了。

把人家的世子打了，還偏得去給自己的曾孫要個說法，音音對蔣老夫人的護短實在無法，低低嘆了一聲。

其實行昭出生時，蔣老夫人是有過失落的，畢竟不是個曾孫。可許是親緣牽絆，行昭第一回見老夫人，便抓著的擺咯咯笑起來，自此后，老夫人便撒不開手了。待行昭大一點，常常掛在邊的口頭禪便了：“孩兒怎麼了，我瞧著我們昭姐兒是個了不得的。”

江陳聽見音音嘆氣，便攬了的肩哄：“你不必擔憂，昭姐兒雖頑劣了些，可從不無故生非。你瞧，今日這事也是有緣由的。”

音音沒說話，在他懷里蹭了蹭，許久，悶聲道：“江陳，你那避子丸停了吧，我們再要個兒子。”

這京中都傳生不出兒子，其實無人知道，因著當初江陳瞧見生產艱辛，便不打算再要孩子，找了孫太醫，給自己配了避子的丸藥，這才幾年沒靜。

可隨著行昭越來越大，心里便生了擔憂。這世道總歸對子是不公的，昭姐兒這樣的子，怕江陳護不了一輩子，或許日后有個兄弟，還能繼續護著。

江陳垂下臉，在額上印下一個吻，輕笑：“這大白日的，你便想這些。”

音音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由紅了臉，去捶他的肩。

江陳眼里的笑意更濃了幾分，將人打橫抱起，幾步進了室，床帷放下來時，在耳邊低低道：“別怕，昭姐兒一時半會回不來。”

.......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進了宮，去找江霏說說話。

江霏是永和九年嫁進的皇家，想當初永和七年，從宮里出來后，紅著一雙眼，說是李椹欺負了，說什麼也不嫁。宮里那位倒也有耐心，不顧朝中要他立后選妃的聲浪，等了兩年，終于磨的小姑娘點了頭。

自打進宮后，便常常召音音進宮，姑嫂倆說說己。

音音近來時常為行昭的教導問題煩憂，此刻便同江霏講了昨日之事，想著要阿霏勸勸祖母跟哥哥，也好對行昭管束一二。

偏生剛講完行昭同勇寧候小世子打了一架，阿霏便開始撲簌撲簌掉淚珠子，拽著的袖子，問：“昭姐兒呢，可有傷著？送進宮來我瞧瞧吧。”

行了，這也不用說了，阿霏也是看著行昭長大的，長到二歲，已是會整日膩在懷里喊姑姑了，這才出了嫁，如今怕也是護短的很。

音音住了，又說了會子別的，便出了宮。

李椹回書房時，阿霏眼里還是淚蒙蒙的，低低道：“我們昭姐兒被人欺負了，要是傷了怎麼是好。”

李椹最是瞧不得哭，雖心里明白，江懷玨家那朵霸王花，還指不定誰欺負誰呢，可依舊得耐著子哄:“不哭，我遣孫太醫去瞧瞧，定是無礙的。明日下了朝，朕將勇寧候留下，也好提點一二，省得他家小世子再欺負行昭。”

永年十一年，風調雨順，整個大周握在兩位實權派手里，已初顯海清河晏。若說有什麼茶余飯后的談資，那算起來便要數勇寧候家最倒霉了，因著自家小世子言語不慎，得罪了江首輔家的小祖宗，竟被提溜進書房，挨了一頓訓，也是稀罕事。

永和十二年，倒是有件大事，皇后江氏誕下一子，甫一出生，便被定了儲君之位。說來也巧，四日后，江首輔家也誕下了嫡子。

今年的中秋節，江家在水榭里擺了家宴，比往年又熱鬧了幾分，老夫人坐在主位上，左手抱著曾孫子，右手攬著曾孫，笑得眉目舒展。

音音一抬手便撤掉了江陳面前的青玉酒盞，嗔他：“不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