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還是要來。
當夜時分,白日里那劫路的彪悍大漢帶著一目的干瘦男人出現在他屋子時,沈子期便知,有些宿命,早晚也躲不掉。
蘇傾清晨開門時,冷不丁見著門外默然立著的影,難免被驚了一下。
沈子期歉意道:“清晨打攪,多有冒昧,還見諒。”
看清了來人蘇傾便也回了神,遂擺擺手道:“無事。”隨即又問道:“可是要外出辦要事?”
說著便要去那牛棚里牽牛。
淡云微風的秋日清晨,沈子期抬頭起,素來寡淡的面上緩緩浮起一抹清雋的笑來。
“我過來道別。”他說。
清啞的聲音隨風耳,蘇傾便在原地頓住。
沈子期的手指挲了會懷里畫卷,而后雙手呈遞過去:“臨別贈禮,你莫要嫌棄方是。”
蘇傾定了定神,而后轉過來亦雙手接過。
“謝謝。”攥了攥手里的畫,蘇傾深吸口氣,抬頭看他笑道:“你若不急,不妨進屋喝杯熱茶?”
一進的院子廳堂自也不會太大。
小小廳堂略顯昏暗,格局仄,擺設簡陋。
放眼觀去,寥寥幾樣陋的家不致,不奢華,更談不上講究。可就這樣樸素寒酸的小廳堂里,卻能令人奇異的從中看出幾分歲月靜好的安寧來。
亦如這房屋的主人一般。
澄凈,坦。
安貧樂道,與世無爭。
不大的圓桌上擺放了剛沏好的熱茶,熱氣裊裊,茶香撲鼻。
蘇傾給對面人緩緩斟茶:“手藝一般,讓你見笑了。”
沈子期不著痕跡的收回了目。
在蘇傾給他斟茶的過程中,他神莊重肅穆,抬手拳心向下,五指并攏,頗為鄭重的叩桌三下。
蘇傾持壺的手一晃,差點將茶湯溢出來。
五指叩桌,行的是晚輩對長輩,下級待上級的五投地跪拜禮。沈子期學識過人,不會相信他會不懂茶禮。
沈子期卻仿佛未覺不妥,五指叩桌禮后,方雙手端起茶杯垂眸慢慢飲著。
蘇傾有些心慌意的收起茶壺。
有心相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一時間,兩人緘默無言,幽謐的氣氛在他們之間緩緩流淌。
“其實子期心里一直有個疑。”直待沈子期杯中的茶湯被飲盡,他方打破了此間詭異的安靜:“不知大師法號為何取‘無我’二字。”
蘇傾正神思不屬,驀的聽得他發問,便強心里各種疑問,隨口答道:“取自‘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諸法無我……”沈子期低聲重復著,清瘦俊秀的面上,仿佛蒙了層讓人看不清里的迷霧。
“也好。世間無我,便也就能前塵諸事皆忘,萬事重新開始。”
不等蘇傾從他這番話里咀嚼出旁的意味來,他又抬頭向蘇傾,微褐的眸子深沉仿佛帶了些令人看不懂的期許:“這樣就好。你……大師日后就這般閑云度日便好。”
蘇傾不明白他這樣的期許。
沈子期也似乎不想讓明白。
不等給他斟上第二杯茶,他便告辭起離去。
臨去前,卻又莫名的囑咐一番,讓近些時日莫要隨意出門。
蘇傾了,最終卻咽下了諸多要出口的問話。
在院門外垂手而立,目送著青年遠去單薄的影,看著他逐漸湮沒在秋日的金朝下,直至消失不見。
這個心底總是藏著諸多心事的青年,執拗倔強又心腸,這一刻起,大概就徹底消失于的生命中。
猶如,曇花一現。
蘇傾回屋后,拿起畫卷緩緩展開。
畫卷上是在田壟間拄著鋤頭,瞭遠大片青禾的黑年。年眉宇間,仿佛有化不開的愁緒,隔著畫卷都仿佛能令人聽得到他的嘆息。
畫卷上的年容貌像極了,卻又不是。
“將軍,如今我等已集結舊部下千人,挾裹災民不下萬人,當務之急是需要盤踞一方,有了后方基地便能圖謀日后起事……”那干瘦的男子,也就是昔日福王邊的第一幕僚典夷滔滔不絕的說著復仇大計。周圍的涼州舊部聽著無不暗暗點頭,不時的也有人拿眼瞄那清瘦孤絕的青年,滿懷希冀他能帶領他們一干舊部打回京師,將那皇帝老兒挫骨揚灰,以報海深仇。
沈子期聽到他們竟集結了不下千人涼州舊部,不免心驚,可面上不顯分毫。
他要想方制止他們。
沈子期暗暗握了拳。
他們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們去送死,更不能讓他們的所作所為與世子的理念背道而馳。
世子想要的從來不是復仇,而是要現世安好,四海升平,國富民安。
昔日的他不明白,不肯聽世子苦苦相勸,一意孤行做了福王帳下的馬前鋒。
直待城破那日,涼州城里火沖天,老弱婦孺哀聲不絕,他方驀然醒悟,明白了世子為何常痛哭長嘆。
君不見涼州城,遍地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雨聲啾啾。
在草棚里謀起事的眾人,或沉浸在復仇的幻想中,或沉浸在昔日的悲痛中,并未發現其中不起眼的一瘦小漢子,退了出去……
京城宋宅,老太太正喜氣洋洋的跟宋毅說著下月議親之事。提到小禮,老太太更是來了神,滔滔不絕的說起心籌備的些件,以及用了多扛箱來抬,又說道衛家的兒樣樣掐尖,他們家如何準備都不為過,也愿意給這份面等等之話。
宋毅端坐案前,不厭其煩的聽著。不時的頷首,示意此間事上他并無異議。
正在這時,福祿匆匆至屋門外,喚了聲:“大人。”
宋毅掃了眼他攥的袖口,便向老太太告罪一聲,道是有公務要置。
老太太嗔怪一聲便就允了,隨即又拉那王婆子,接著絮叨的說起議親那日要注意的相關事宜來。
宋毅沉步至房門外,福祿小步湊到他旁低聲音道:“云雀來信。”
宋毅眸一凌。隨即抬大步朝書房方向而去。
“隨我來。”
福祿忙步跟上。
書房,福祿將彩繪燈小心的放置在四方書案上。
宋毅展開信,然后將信箋移到燈罩上方,雙眸如隼銳利的盯視著空白一片的信箋。
不多時,空空如也的信箋上開始細出現幾行小字。宋毅一行行看過,眸大盛。
魏期。當年福王邊老將魏忠明的子,魏期。
小小年紀就武藝超絕,一手/槍法更是出神化,涼州百姓皆稱他為小趙子龍。
宋毅將信箋湊到燭火下,看著艷紅的火舌吞噬著雪白的信箋,神晦暗不明。
江陵總督將這麼大的把柄送到他的邊,他沒有道理不接下這茬。
江陵田連阡,人煙阜盛。既然有人不愿接他的橄欖枝,那這人的位子也合該換換人來坐了。
“你另外派人去接近他。”宋毅指骨慢慢敲著案沿,沉聲道:“帶句話給他。待此事了,本許他兄弟團聚,另外給他胞弟改頭換面,賜。”
云雀是他當年安在涼州的一枚細作,沒想到時隔多年,還真派上了用場。
沈子期想帶著他們一干人離開江夏城,徹底遠離江陵,因為他不決不能讓他們發現的存在。
然而他卻低估了他們復仇的心切程度。
典夷看中了江夏城,西靠涼州北臨江河,進可攻退可守。他想帶人先混進城,沖進府殺盡員拿下江夏城,繼而在江陵府尚未來得及采取行下,挾裹災民拿下整個江陵,便是不能與朝廷分庭抗禮,也要生生啃下一塊來。
沈子期聽后只覺得這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他復雜的看著典夷,這個曾經福王深深仰仗的王府第一謀士,已盛名不符。如今的典夷只是一個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徹底湮沒了理智的瘋子。
典夷的父母雙親,妻子兒皆死于那場戰。
沈子期神堅定。他不斷能容許瘋狂的典夷帶著涼州舊部,自取滅亡。
沈子期趁夜下山時,典夷沒過多時就帶著一干人急匆匆的追了上來,見到想要離開的沈子期,不免氣急敗壞。
“將軍這是要去哪?是要做那臨陣逃的懦夫嗎!”
面對典夷聲俱厲的指責,沈子期面不改,只是環顧一周將他圍起來的涼州舊部,不免齒寒:“典師爺,你竟派人監視于我?你們這又是要作何?若我執意離去,你們可是要與我為敵?”
沈子期的確打算離開。在他看來,典夷怕是沒有那麼的能耐能讓涼州舊部孤注一擲隨他赴死,到底是他的出現,給了典夷機會,讓涼州舊部有了冒險一試的勇氣。
既然他無法說典夷,更無法說那些盲目崇拜魏家軍的涼州舊部,那便暫且離開,相信總有頭腦清醒的人會從這場熱度中冷靜下來,繼而停止這場自取滅亡的舉。
倒沒想到典夷防他至斯,竟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他這剛下山,便快馬加鞭的帶人追了上來。
“將軍,請回!”暗夜的打在典夷干瘦的臉上,猙獰,沉,也不容置疑。
沈子期亦怒了:“我若想離開,你們一個也休想攔我!”手中長一揮,大喝:“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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