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薤上
由於雪石是癆病去的,慶安侯當夜無論如何也不許太子留在房裡,是命家丁侍衛好好護送著楚昭連夜回了宮。第二日便已遞了信進來說因是癆病,並未停靈,已是燒化了,已選了個極好的墓地下葬,並且請了高僧為其做法事。
下葬那日,楚昭親自去了墓地看著下葬,雙林陪著去的,不過宮裡一個罪奴,並沒什麼盛大的葬禮,慶安侯世子王藻請了一班和尚做了法事,念了往生經,也就發送了。人散去的時候,楚昭一個人默默在墓前停留許久,最後彈了一首曲子,雙林好歹在書堂讀過幾年書,識得這是《薤上》,「薤上,何易晞。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野地空曠,琴聲幽鳴不絕,久久不息。
顧雪石就彷彿冬晨窗櫺凝結的一朵短暫綻放的霜花,日不過略微強烈一些,便已化去,在這個世間留下的,不過是脆弱緻驚鴻一瞥的印象,在日升起之前,不知多人留意過那裡曾存在過的,又不知日升起之後,還有多人記得那一點緻絕的昇華。
對於雙林來說,從前早就已覺得顧雪石如此不擅遮掩,絕不長久。讓人卑微,暗更讓人奉獻出自己的一切讓所之人踐踏,他本就已卑微如塵,只仰仗著所之人的一點憐惜勉強保持著自尊,卻在被拒絕以後打落塵埃,果然再也沒辦法得到一一毫讓自己能活下去的理由,於是只能死去。他在前世見過許許多多的男男,猶如唾,隨時隨地分泌,一個不,就換下一個,記憶猶如魚腦短暫,前一夜還和人如膠似漆如火如荼,次宵興許又已換人,醒來之時不知在誰床上,的歡愉和短暫的高已能讓大部分人喜悅。長、專、殉,都是現代人很難理解的事。一個人,覺得對方就是一切,天地間只有那個人,一旦絕,便是世界末日,再也活不下去,大概這樣強烈而執著的,於他,是不可能有的。
出乎意料的是楚昭,雙林總以為雪石死去,他如此痛楚,也不知要消沈失態多久。只是他送了雪石下葬後,並不見毫失態,回宮仍是如常理東宮政事,上朝退朝,稟報巡視河工一路所見所聞,又去見過兩個月大的長子,逗弄玩耍過,和太子妃用過晚膳,然後繼續回書房理政事,甚至依然堅持著每日書寫五十個大字後,才睡。他看起來依舊和過去十八年一般的尊貴安詳,理事務沈穩寧和,談吐嚴謹舉止得宜,仍是那個眾臣稱讚雍容儒雅的太子。
霧松和冰原之前知道雪石死了,都著一把汗,如今看楚昭這般,暗自鬆了口氣悄悄私下議論:「到底是殿下懂道理,哀而不傷,沒就為了這件事損了貴重之,也沒遷怒我們底下人。」
雙林看著楚昭一雙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卻總覺得心裡微微有著寒意,總覺得有什麼而不發。這日坤和宮因喜卻親自過來,倒是王皇后請太子殿下過去,楚昭頓了頓,看霧松忙著打點步輦服,便道:「讓雙林跟著吧,孤也該和母后說說提品級的事了,本來說了是回宮就提的,偏偏遇上……」說到這句他卻不說話了。
霧松忙道:「殿下英明。」忙催促雙林服侍著楚昭去了坤和宮。
坤和宮仍是寂靜一片,但庭院裡多出來的許多雕刻油漆著彩油漆的木馬、木球以及鞦韆等等孩子玩樂的用,讓這寂靜不致於是死寂一片。回宮沒多久,雙林就已聽說了三年來王皇后仍是閉宮稱病不出,專心育小公主,而元狩帝大概也終於放棄了,聽說又寵幸了幾個年輕貌的妃子,雖然王皇后位猶在,後宮裡存在卻已降到最低,選秀進來的新嬪妃甚至都沒有拜見過王皇后。
剪雲迎了出來笑道:「殿下來了?娘娘正等著呢。」
楚昭道:「有勞姑姑迎接,曦妹妹呢?」
剪雲道:「公主適才跑了一汗,娘娘已人帶下去洗浴了,今日會背出一篇文字了,娘娘高興得,多吃一塊冰湃玫瑰點心呢。」
楚昭角浮起了一笑容,很快又消失在臉上,只道:「那甚好,姑姑辛苦了。」
雙林卻想起當年三皇子楚煦過耳不忘的往事來,一時心裡微微有些酸楚,跟在楚昭後頭進了王皇后夏日起居的臨水殿來,這裡四面放了冰山,涼風習習,案臺上供了大枝的蓮蓬,清香淡遠。空曠的水殿僅有一兩個近宮人伺候,分外清凈安然。
王皇后斜靠在一張楠木櫻草坐榻上,一煙霞的湖綢羅長上繡著大朵蓮花,廣袖逶迤及地如同流霓,臂上挽著長長的銀紅煙羅綃,雙手手指靈活上下翻飛,正打著彩絳結子,看結子配活潑,應當是給公主打的。三年不見,看著似乎消瘦了些,面有倦容,低掩的眉睫淡淡挑揚,眸幽沈,但一擡眼看楚昭之時,卻出一淩厲審視的氣息,人驚覺那尊貴的份和不需要人同的剛強個來。
楚昭上前給王皇后下拜,王皇后卻道:「不必了,過來這邊歪著吧,天熱得很,你也莫要太拘著了,把外頭大服寬一寬,自在些。」
雙林上前替楚昭寬了外袍,出裡頭象牙輕綢長來,便抱著服退到階下,王皇后淡淡掃了他一眼,又轉回了楚昭上,招手引著楚昭在矮藤榻邊坐了下去,擡眼端詳他良久,才開口道:「前兒雪石去了,你去送了他一程?」
楚昭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是。」
王皇后又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嘆息道:「你從小就穩重非常,想要什麼東西,不開口,明明很想要,卻總是要等著你父皇或是我同意了才拿,福王瑞王他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皇子也和他們絡,只有你總是靜靜一個人一旁看著,後來我覺得你實在太過安靜了,才稟明了你父皇,給你安排伴讀。」
楚昭低了頭道:「孩兒不肖,從小就讓母親擔憂了。」
王皇后搖了搖頭苦笑道:「是我的疏忽,你一出生,你父皇登基,我也是初為皇后,後宮偌大雜事都湧了上來,我畢竟出低,又一貫好強,不肯人看低了,因此一直忙著整飭宮務……等我終於有空好好顧及你的時候,你已養了這樣一副寡言沈默的樣子,我後來很是懊悔,卻也來不及補償了。」
楚昭道:「母后當時自顧不暇,能護著孩兒平平安安,已是盡力了,無須自責。」
王皇后垂下睫,眼裡帶上了一水:「那天我還記得,正是紫藤花開的最好的時候,滿架的紫藤花香氣清甜得很,選了四、五個孩子進宮吧,坐在那兒玩,個個都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長得齊整漂亮,大人教了說要奉承你,所以人人都來引著你玩,只有顧雪石一個人站在邊上,短手短腳,穿著一大紅鑲金袍子,像個雪娃娃,呆呆的什麼都不會,後來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倒泥坑裡去了,大家都笑他,你走過去拉了他起來,問他疼不疼,他那時候還小,淚汪汪地就大哭起來,後來你就帶著他去了你房裡親自幫他洗乾淨了換了新服,還哄他吃了點心,讓他不哭了,才人送了他出宮,然後和我說,你就要他做伴讀。」
楚昭眸子深深,猶如潑墨一般,看不出緒,王皇后低低道:「這是你第一次開口和我要人,我後來想著,我兒這是平日裡被我疏忽了,覺得自己不重要,才這般喜歡照顧人呢,合該給你生個弟弟妹妹才好。」
「可惜當時生你傷了子,一直到你四歲上才得了煦兒,又還太小,一團孩氣,所以一直是雪石陪著你,偏偏時運不濟,顧家問了罪,母后無能,沒能替你全須全尾的保住他,他了宮,只想著你喜歡,便留著好了,皇家還怕養不起人麼。後來他有一千一萬種的不是,我也都忍著他,想著這是我兒護著的人,能護到幾時,便讓他護到幾時吧,人生艱難,又有幾個人,能一直有能力護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呢?我縱有一萬種手段一千個念頭他遠了你,你憎了他,卻拗不過自己到底是個母親,只想著自己的孩子開心……」
楚昭久久不言,這時候忽然哽嚥了一句:「母后……求您,別說了……」
他扭過頭,不再看王皇后,雙林在堂下卻看到他上素紗已被大滴大滴的水珠落下無聲地打了,他合著眼,眼睫在劇烈抖著,顯然在試圖努力克制緒,然而無論如何努力,眼淚也猶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湧出,最終他全都微微抖起來。
王皇后悲憫溫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出寬大的湖綢袖子,將他的頭攬了自己的膝上,楚昭伏在王皇后懷中,雙林忽然聽到一聲狠命的息,之後便是抑而悲切的哭聲,直到這一刻,彷彿這些天那深骨髓的痛楚才被他知到了一般,哭聲越來越大,整個人哭得微微抖著近似於痙攣,猶如一個迷路的孩終於找回慈母,得以釋放這些天來的痛苦悲傷,驚慌失措,迷茫弱和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