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著湯藥的碗摔碎兩半, 湯勺也在地上裂開。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撒在宮階上,目之, 皆是一片狼藉。
所幸宮墻外那二人離這邊不遠不近, 方才風聲太大,宮們沒聽見這邊的靜。
鏡容緩緩垂下雙目。
不止是地上,滾燙湯也濺了他一手。他下意識地蹙了蹙眉, 空氣中彌散著苦的中藥味,熏得人渾不舒服。
湯藥是剛從鍋上熬下來的。
沸騰的水暈了佛子手上的紗布, 鏡容頓了頓,一鉆心的疼痛自掌心傳來。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刀子,挑開他傷口的皮和,他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小宮的話:
——皇上要封葭音姑娘為才人嘍!
冷風拂過佛子面頰。
癡怔之際,耳畔忽然傳來一聲:
“三師兄?”
他兀地回過神, 鏡采正站在他后,滿臉疑地著他。
“三師兄可曾見過五師兄?”
鏡采看了一眼地上, 又瞧了一眼自家師兄臉, 識趣地沒再過問。
只焦急道:
“昨日五師兄很晚才回萬青殿, 今日一大早就沒有了蹤影。二師兄方才有事要找他, 卻怎麼都尋不上他的人。”
昨夜很晚才回萬青殿?
鏡容想起來, 近些日子確實很見到鏡心,自從對方被解除閉后,日不知在忙些什麼, 常常不見蹤跡。
另一邊。
葭音小心翼翼地踩著張德勝的步子。
跟在那太監后, 步步朝著金殿走去。一路無言,張公公的話卻很多, 一路上絮絮叨叨, 眉開眼笑、點頭哈腰。
讓葭音覺得, 張德勝話里有話,十分怪異。
忍不住攥了袖口,宮道兩側的花都開了,一路紛紛簌簌,明得不樣子。
“音姑娘,到了。”
葭音停下腳步,忍不住朝殿門口去。
這是第一次來到金殿,只見殿門正敞開著,殿門口守著兩名神肅穆的宮娥。見了張德勝,那宮娥恭敬地一福,旋即又立馬正。
莊嚴,肅穆,氣勢恢宏。
忍不住屏息凝神,將袖子整了整,這才隨著張公公往殿走去。
滿屋子金碧輝煌,日穿過窗戶,折出一道道耀眼灼目的。
葭音瞇了瞇眼,看清楚正坐在龍椅上的男人——那是一位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襲明黃龍袍加,此時正專心批閱著奏折。聽見通報聲,抬頭過來。
立馬“撲通”一聲,隨著張德勝跪下。
“民葭音,參見圣上。”
的聲音很,很細,帶著些驚慌,像一只麗又溫的小鹿,闖了一片茂的深林。
皇帝放下筆,朝笑笑,稍一抬手,周圍人立馬識趣地退下。
一時間,偌大的金殿只剩下皇帝、葭音與張德勝三人。
葭音方說自己今日嗓子不適,誰知,張公公居然從一側笑地捧上一疊金玉帛。
“這是皇上特意為姑娘準備的。昨日川域進貢了一批上好的布料,以金線蠶穿雜繡制而,穿在上,不僅渾沁涼、可消酷暑熱氣,布匹在烈日下亦熠熠流,好看得很。皇上命老奴在此準備好,特來賞給姑娘。”
正說著,對方將布匹呈上來,葭音一愣,迷茫地向眼前的金線蠶布。
皇帝今日召……不是來唱戲的麼?
怎麼這戲還沒唱,反而先賞賜起東西來了?
也不傻,知道眼前張公公手里捧著的是上好的寶貝。這等布料,宮里的貴人娘娘們都不一定有,今日怎的還得上了?
有一句古話,無功不祿。
似乎察覺出了的迷茫,也似乎怕再嚇著他,皇帝又一揮手,張德勝立馬抱著玉帛弓腰候在一邊兒。須臾,龍袍男子自龍椅上站起形,殿上有兩層階高,男人稍稍垂眼,與對視。
一襲藕衫,斂目垂容,乖巧規矩地站于殿下。日頭傾瀉而,薄薄一層籠在白的之上。
昳麗,艷,年輕。
明艷得,就像一朵方簇然綻放的花,花瓣上還掛著晶瑩剔的,讓人不由得生起了采擷之意。
葭音雙手疊著,只聽見耳邊響起一聲笑,對方聲如洪鐘。
“小觀音?”
皇帝在喚。
“棠梨館年年宮賀壽,往日戲曲陳舊無趣,今年棠梨館居然派了這樣一位明艷人的子。雖說依然是老舊的曲子,你卻能唱得別有一番風味,不錯。”
男人的聲音里帶著笑,毫不吝嗇對的夸贊。
葭音垂著臉,不敢向圣上,聞言,只道:“皇上謬贊,民才藝鄙,能在皇上面前唱戲,是民的福分。”
“朕還要給你更大的福分。”
不等反應,立馬有捧著盤子的宮娥前來,朝殿上一福,皇帝已走到葭音面前。
他的上,帶著一道淡淡的龍涎香,與鏡容上的檀木香大不相同。雖然都是溫和的香氣,面對鏡容時,葭音覺得其清冷如謫仙,而如今面對圣上,只覺得撲面而來一莊嚴肅穆之氣,抑得讓人甚至不敢.息。
宮娥將盤子端在葭音面前。
這才看見盤子里的東西。
那是三塊刻有單字的牌子,正于盤一一擺開。
一曰“優”,一曰“憐”,一曰“音”。
看見那三個牌子,葭音倏地手腳一冷。
皇上這哪是要來唱戲,這分明是要收后宮!
果不其然,下一刻,龍袍男子便沉:“這三個字,你喜歡哪個?朕明日便同務府說,將你立為才人,遷居倚桃宮。”
右眼皮突突一跳,的手掌心里滿滿都是汗。見還在猶豫不決,張德勝有些著急,道:“音姑娘,快選一個喜歡的封號罷。這方立才人,便可親自挑封號,是姑娘莫大的福氣,旁人都羨慕不來呢!”
倚桃宮更是挨著金殿,是后宮中的“風水寶地”。
咬了咬,沒敢吭聲。
眼前所立著的,不是旁人,是當今天子。
他要宮,為他的妃。
從此便是一宮門深似海,茍且于這波詭云譎的深宮之中。
這是其次。
葭音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影。
他一襲袈,立在花叢中,似乎聽到什麼聲音,佛子緩緩轉過形。月落拓,映襯得他衫愈發清瘦。男人干凈漂亮的手指捻著佛珠,朝遙遙一拜。
的心忽然空落落下去。
犯上,是重罪。
殺頭的重罪。
耳畔張德勝催促道:“葭音姑娘,快選罷。這都是圣上為姑娘親自選的字呢!”
皇帝走到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目有些仄:
“你不愿?”
“民……”
不等應聲,門外忽然高高一聲,“皇上,鏡容法師到了。”
忽爾一道檀木香至,有人繞過金碧輝煌的屏風,手抱一把綠綺琴,姿頎長如玉。
葭音惶惶然抬眼,一雙眸盯向那人。
對于鏡容,皇上的態度倒是格外恭敬。
佛子目淡淡掠過一側的,眸平靜,不過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睫,朝殿上不卑不道:
“貧僧鏡容,參見圣上。”
皇帝近來悶氣短,鏡容今日所來,是為其琴凈心。
只見皇帝稍一點頭,他便抱著綠綺琴施施然座。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撥琴弦,便有汩汩清泉自其指尖流逸而出。
“皇上,那葭音姑娘選封號之事……”
葭音向帳后的鏡容。
他琴聲未歇,是一貫的云淡風輕、安然自若。流暢的泠泠之聲,如同從巍峨雪山上款款而來。帶著將未的霧氣,讓人覺得心平靜,卻又敬而遠之。
咬著發白的下,失落地低下頭。
也是,到底在期待什麼。
到底在想什麼。
為什麼會覺得,在鏡容心底里,自己是一個例外。
他是在眾人面前維護過。
是收過的小金觀音。
是與獨過一室。
是拉過的手,是抱過,是背起走那瞑黑的夜。
但他是鏡容。
他是佛子,是圣僧,是整個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他琴心從未過,琴音也從未因任何人而停滯。
又有什麼好期待的。
期待著他——那朵雪山上的高嶺之花為與皇權為敵,從皇帝龍椅上把奪下?期待著他能與整個皇宮、整個梵安寺相制衡,自此下袈裟,墜紅塵?
不可能的。
他是鏡容,是清緣大師最喜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日后他要繼承師父之缽,要掌管整個梵安寺。
一顆心剛被提起,又忽爾墜下。葭音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微垂著的眼。清淺的日落在他細的眼睫上,佛子面上,是一貫的清冷自持。
皇帝只看了一眼,周圍宮人識眼地迎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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