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略微一怔,心底驀然一陣恍悟。
從他初東宮為始,至今已有半年,每每與太子談議事,他常會覺得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來,現下被這麼一說,他猛地懂了。
——太子是個正人君子,是個叟無欺的“好人”,他與太子談時常會慨嘆世間竟有這樣清正端方的人,然而心底那份古怪的來源卻也正是因為太子太清正了。
所謂正人君子,便是清白坦,朝政里卻有許多骯臟。那些波詭云譎的斗爭中,謀都未必見得了,何況數不清的謀?
清正如太子這樣的人,會讓人心生景仰。可他在太子之位上,就會讓人覺得他太好了,好得不適合當個儲君,或許更不適合當個皇帝。
裴硯于是下意識里便覺得楚沁是對的,但接著,謹慎讓他克制住了思緒。
他沉了沉,沒做太多評判,只說:“君心難測,太子殿下是陛下的親兒子,對陛下的心思總比我們有數。若他沒往那想,咱們就先不要多心了。”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楚沁邊點頭邊夾了個小籠包,滿滿當當地蘸進醋里,沉著又道,“只是……你不妨留個意,萬一真是這樣,你也好直接勸勸太子。若不然,大局上的事咱們且先不說,只說太子這般純孝吧——他本是為了陛下的圣康健,若反倒會錯了意,只怕會讓陛下更心里不順,倒也白費太子的一番好心了。”
裴硯聽得一怔,不住地又看了一眼。
的話說得巧妙,好似是在跟他說道理,實則為他開口勸諫太子提了個思路。他原本覺得這事難勸,也沒真打算因為三言兩語的推測就真去太子面前開口,這麼一說,倒讓他覺得去說一說也沒關系。
只消太子對陛下的擔憂關切是真的,他依這番說辭去跟太子說一說,太子便是不贊同也不會怪他。
裴硯短暫的沉間,就見楚沁第三次蘸了醋。
小籠包本就不大,小口小口地咬了兩回,現下已只剩窄窄一點了,竟還要單獨蘸醋。他只這麼看都覺得酸,咬著后牙道:“怎的吃得這麼酸?”
“這是包子啊。”楚沁一臉認真地看他。
裴硯自被當了傻子,不滿地皺眉:“我還不知這是包子嗎?”邊說邊撇,“你平日沒這麼吃酸的,今日沒事就找大夫來看看。”
他說得狀似平靜,但心里止不住一份興的猜測:忽而喜酸,莫不是有了?
“就蘸點醋,哪有這麼大驚小怪的。”楚沁小聲抱怨了句,心下倒覺得請大夫來看看也無妨。
是活過一次的人,說起“喜酸”,當然也有些猜測,但轉念想想,就將那猜測否了。
自知重活以來已改變了不事,可“兒緣”這件事,不論按道家還是佛家的說法,似乎都是有定數的。
那憑上一世的“經驗”來看,的確今年就會得一個孩子,但不是現在,說也要再等三四個月才會診出有孕,那按著懷孕算,怎麼也要再過一兩個月才能懷上。
既是如此,現下想來不會有喜。
楚沁這麼一想,心里就踏實了。于是照舊陪裴硯一起去了宮門口,然后獨自回家補覺。睡醒后,就把看大夫的事拋到了腦后,讓清秋清泉取了賬冊來,耐心地查看。
從前住在定國公府的時候,睦園的賬冊是一個月一過目的,一則是因府中人員復雜,二則是怕懈怠下來會被胡大娘子拿了話柄。如今搬出來,他們邊的人簡單了,自己家里自己做主也不必再看胡大娘子的臉。楚沁便將日常的看賬改了一季一看,反正這對而言是信手拈來的事,就算是一年一看也不會出什麼錯。
結果這麼一看,還真就讓看出了問題。
他們是去年八九月那會兒搬出來的,往后三個月都沒什麼大事,府里日常的吃穿用度就那麼多,就算時常添個點心加個菜,花費的銀子也有限。
可現下過了一道年關,年關里應酬、串門、送禮就花了不錢。之后定國公回京,裴硯因此回家晚了,兩個人三天兩頭的順道一起去吃宵夜,去吃宵夜本不是多大的開支,但因他們一去就影響客源,他們良心上過不去總要多付一些,一來二去也花了不。
如此一來,元月里的開支翻了三倍;二月正常,三月的開支多了兩三。
楚沁因而驚訝地發現: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敷出,要家里的積存了!
他們夫妻總共有三個銀錢來源:一是裴硯作為太子侍中的俸祿;二是楚沁嫁妝里各商鋪的租金與利潤;三是定國公府撥下的月例,兩個人都有,在搬出來后,這月例也沒停,反倒是胡大娘子為了面子上好看,還給他們每個人添了一。
三項加起來,他們每個月攏共有三百兩上下的進項,從前一貫是有結余的,便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如今突然要這積存了,頓時讓楚沁張起來。
持家多年的經驗告訴,坐吃山空絕不可取。現下這多出去的開支雖多半來自于多年的各樣際,但裴硯在太子跟前當差又搬出來住,這些際本就時不時地會有,以后會不會冷不防地再來幾筆也說不好。
所以,得開源節流啊……
楚沁思前想后,覺得以現下的形來看,“開源”比“節流”更重要,因為裴硯應酬的開支是不好“節流”的,要節就是從犯饞菜這些事上省,能省的極為有限。
于是讓清秋將嫁妝里的房契地契都找了出來,仔細地整理了大半日,把田契、宅契、商鋪都分門別類地記了一遍,直弄得自己頭疼。
上輩子,還真沒為這種事過心。因為那時婚的頭幾年他們都住在定國公府里,在家住總是能省省錢的,開銷比現在一大塊;后來到分家搬出去的時候,裴硯又已混出了頭,俸祿水漲船高。
所以那時候本沒遇上過缺錢的事,對明顯的各種產業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等著每月收一收錢,至于有沒有哪個商鋪哪塊田得了幾許、亦或本來能掙更多卻沒掙到,從來沒費神過。
所謂“不瞎不聾,不做家翁”,這話多是有道理的。大宅院里的事多而雜,管得太細得把自己累死。
——但是缺錢的時候除外。
楚沁就這樣一直忙到了傍晚,用過晚膳后又打理了一陣子,再出懷表一看都七點半了。
這個時間再梳妝更往宮門口趕是來不及了,只好來清秋,讓差個小廝騎快馬趕去跟裴硯說一聲,就說今日忙得顧不上過去了,讓他直接回家,省得他在那里干等。
八點半,裴觀回來了。
他進了門就直奔正院,踏進臥房一看楚沁坐在茶榻上手里捧著個本子,只道在讀閑書,開口就問:“大夫怎麼說?”
楚沁同時抬頭:“你回來啦,我有事跟你說。”跟著聽到他的話,一愣,“什麼大夫?”
“……”前一秒還以為要跟他說看大夫的結果的裴硯頓時知道自己想錯了,眉宇挑了挑,“你沒讓大夫來?”
“我忘了。”楚沁啞笑,他便睇了眼清秋,讓清秋去請大夫來,接著坐到與隔著一方榻桌的位置,問:“什麼事?”
楚沁道:“等你下次再歇息,陪我去看看各家商鋪還有田宅吧。”
裴硯問:“什麼商鋪和田宅?”
“就是我嫁妝里的那些。”楚沁神懇切,“我想去瞧瞧商鋪經營得怎麼樣、田宅又都是什麼形,若有能多賺錢的,以后咱們就多些進項!”
裴硯怔了怔,茫然:“怎麼突然心這個?”
楚沁著他:“家里缺錢了,不敷出。”
“……”裴硯悶了半天,“哦”了一聲。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在定國公府的那十七年,胡大娘子雖然待他刻薄,銀錢卻從來不缺。現下冷不丁地聽楚沁說要去察看商鋪田宅,他一點都沒往缺錢上想,聽直說了他才恍悟。
恍悟之后,就是覺得愧疚和丟人。
他覺得他不管不顧地帶出來了,現下竟然要讓心賺錢的事,很是不對。
裴硯沉了沉,低著頭道:“陪你去看可以,但你別急,我也會想辦法多賺些錢的。”
“嗯,我們慢慢來。”楚沁反倒很輕松。張歸張,倒也沒覺得力有多大。
二人說完各自想了會兒心事,楚沁想的是怎麼讓商鋪多賺點,裴硯想的是怎麼讓費力氣。
就這麼片刻的安靜,清秋便帶著大夫到了。定國公府自己養的大夫也不大多,他們出來時沒好帶一個走,便自己請了一位,姓邱,是府里的黃大夫引薦的。
邱大夫的年紀比黃大夫還要更長一些,年逾六十,胡子已然花白。進屋后沒什麼廢話,問了問楚沁近來的癥狀,就上手給搭脈。
楚沁正掉在錢眼里,這廂大夫給搭著脈,都還在想怎麼賺錢的事。心不在焉間約聽到一句“恭喜——”云云,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案之隔的裴硯原本摒著息,聞言新鮮驟松:“真的?!”
邱大夫拈須含笑:“現下月份還小,娘子需得好生養著,勞。”
“好!”裴硯滿口答應,繼而滿面喜地看向楚沁,“沁沁!”
“啊?”楚沁驀地回神,怔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邱大夫,“怎麼樣?是什麼病?要嗎?”
裴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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