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澄園回來, 金烏已經西斜。
余暉漸次暈染,霞萬丈,威儀的汝侯府浸潤其中, 依稀也只剩一抹沉沉的剪影廓。
慕云月沐浴完, 換了干凈的裳,仰頭坐在長廊底下, 看丫鬟們上燈。
燈籠底下暈開碗口大的,耀亮白凈的。脖頸纖細, 側影玲瓏, 襯著滿園桃紅柳綠的春, 真真是一幅上好的仕畫。
采葭排完晚膳出來尋人,便看見這一幕。繞是早已見慣姑娘的貌, 此刻也不自覺看得一呆。片刻后,才上前問:“姑娘這是在看什麼呢?這麼神。”
慕云月回神搖了搖頭,托腮著庭院中一叢含苞待放的純白梔子花,問:“你覺得那位林世子怎麼樣?”
冷不丁來這麼一句,采葭有些茫然:“姑娘是想問什麼?”
“就是……”慕云月換了只手托腮,“你覺得他是好人嗎?”
“應當是吧……”
采葭本來是想給肯定的回答, 可揣慕云月的語氣, 不由搖。想起那晚畫舫上兩人的獨,心驀地一沉,“姑娘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可是那天在畫舫上, 林世子對您做了什麼?!”
“沒有沒有。”慕云月見誤會,趕忙拍了拍的手, 安道。
可真正的原因, 現在又不好說出口。
皇室一脈對梔子花過敏, 代代相傳;而林家的家族病史上, 卻是從未有過關于“過敏”的記載。
倘若這些是真,那位“世子爺”的真實份,只怕很有得聊……
慕云月攥扶欄,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可無論是林家,還是皇室,都知之甚,也不好就這麼武斷地給人家定。
況且過敏之類的病癥,也不是生在有此類病史的人家,就一定會有;又或者說,家中從未有過此癥狀,其后的子,就一定不會染上。
萬一真有例外,誤會了,那可就不只今日送錯羹湯這般尷尬了。
若是母親在邊就好了……
對兩邊都,跟打聽一下,自然什麼都明白了,也不用像現在這麼抓瞎。
慕云月無奈地嘆了口氣,趴在人靠上思忖。忽然,靈一現,抬頭問采葭:“我記得母親出發去通州之前,怕我獨自在家,會遇上什麼麻煩,就給我留了幾只信鴿,方便聯絡。現在那些鴿子可還在?”
“自然都在,養得可了。”采葭道,“姑娘是現在就要?”
“對。”慕云月點頭。
那些都是慕家心栽培過的信鴿,有單獨的通訊渠道,往來帝京和通州之間,最多只消四五日的功夫。
只要寫一封信過去,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
四月的時節,晝長夜短。及至酉時末,天才完全暗下。
一只信鴿力揮翅膀,從汝侯府明亮的燈火中飛出,沒黑暗。可還沒來得及出城,就被一支羽箭給了下來。
林榆雁甩了甩挽弓的手,將弓/弩隨手丟給手下,自己俯撿起地上的鴿子,摘了鴿爪上綁著的信箋,展開一看,哼聲笑道:“嚯,還真你說著了。這丫頭也忒機靈,不服不行,僅憑梔子花這麼一點線索,愣是看出了端倪。”
說著,他揚了揚手里的信箋,轉頭看向后的人,“不過要說厲害,還得屬你。人家不過是聽到‘梔子過敏’之事,稍稍皺了點眉頭,你就覺察到不對勁,未免也太敏銳了些。”
“不過既然你這麼敏銳,怎的還能給出這麼大一個破綻?”
一串問題如連珠炮般砸下來,衛長庚卻始終一言不發,猶自仰頭著巷子口的一株杏花樹,又似在過杏花,在看另一個人。
高的影鐫刻在夜之中,淵渟岳峙,即便不說話,也自有一駭人氣場。
一直跟在林榆雁邊的四個人侍,都不住哆嗦了下,你覷覷我,我瞅瞅你,沒有一個人敢靠得太近。
林榆雁知道自個兒今天是問不出什麼來了,其實就算不問,他也清楚這里頭的答案。
他們兩個自一塊長大,衛長庚是什麼子?沒人比他更清楚。
冷靜到近乎冷,理智到快要麻木,若不是遇上了慕云月,這家伙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麼做人應該有的七六。
為何會給那丫頭這麼大一個破綻?
估著就只能去問那丫頭,當時究竟做了什麼,讓這麼個銅墻鐵壁般的人,都了怯。
“其實我不明白。”
林榆雁對著袖子,問他:“既然都已經和那姓婁的分開,且現在也跟你相得還算不錯,你為何不直接告訴,你到底是誰?然后正大明封為后?非得拐彎抹角借我的皮。”
“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就不怕哪天真被知道了去,大發雷霆,再不搭理你?”
“這個無須你心。”衛長庚淡聲道,“等時機,朕自會跟坦白。”
“時機?”林榆雁似聽見了什麼笑話,鄙夷地捺了下角,“到底是時機還沒,還是你自個兒心里頭害怕,故意躲著?”
一記眼刀,帶足十二分罡風,徑直從杏花樹下斜刺而來。
林榆雁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連忙豎起手掌,認慫道:“你當我什麼也沒說。”
本還想再揶揄幾句,可瞧見衛長庚兇悍的眉眼深,涌著的迷惘,林榆雁又愣住。
相識多年了,他從沒在他這位殺伐果斷的帝王表兄臉上,看見這樣的表。
林榆雁忍不住嘆道:“作為朋友,我還是得奉勸你一句。欺騙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你要非走這條路,可得做好心理準備。兄弟我行走花叢這麼多年,這樣的慘案,我可見得太多太多……”
衛長庚哼笑,意味深長地看向他,“不騙人?那廣云臺那位,你又要如何解釋?”
林榆雁整個人都僵了一僵,素來吊兒郎當的神,也難得出現一焦躁和煩悶,“我不手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的事。”
衛長庚靜靜看著他,沉不語。
許久,他才收回目,沉聲開口,卻是勸道:“當斷不斷,反其。是什麼人,你比誰都清楚。無論是作為兄弟,還是朋友,抑或是君臣,朕都勸你,離遠一些,長痛不如短痛。”
林榆雁不以為意地“嚯”了聲,這會子還有閑心打趣:“看來在某些方面,咱們倆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說罷,他也不給衛長庚開口再勸的機會,帶著四個人就揚長而去。
衛長庚斜睨著他的背影,知道林榆雁并沒有把自己的話聽見去,但他也清楚,再勸也是無用。
一對難兄難弟嗎?
衛長庚苦笑了一下,仰頭著枝頭滿開的紅杏,閉上眼,沉沉嘆了口氣。
*
時令進五月,天一下就熱了起來,跟下火似的。
汝侯府上下都忙著把各庭院的夾簾,換細竹篾簾。蒹葭和蒼葭上的鞭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也過來幫忙。
慕云月則坐在邊上指揮。
素來怕熱,立夏過后,人就日日都離不得冰鑒。花宴什麼的,也是能推就推。除卻上澄園給林嫣然上課,幾乎長在屋子里。
蒹葭勸多出去活活筋骨,也是悻悻打不起幾分神。
林家的帖子,便是這個時候送過來的。
帖子上也沒什麼要容,就是過幾日京中會有燈會,林嫣然想邀請一塊兒過去。只是瞧著這上頭干練的字跡,真正邀的人是誰?當真是傻子都能瞧出來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公務繁忙,還是在有意躲著,過去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這半個月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慕云月都快把帝京掀過來,也找不著人。
倒是跟上輩子一模一樣。
就連這毫無征兆地突然出現,也同前世如出一轍。
只是這回,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慕云月上下翻著手里的灑金小帖,抿若有所思。
燈會什麼的,其實沒什麼興趣,上輩子看過實在太多了,但……
上回寄給母親的信鴿,到現在都沒回來。不僅如此,連尋常報平安的家書也了好些,害得一直沒機會跟母親打聽況。
該不該說是自己多心?這時間點未免也太巧了。
也罷,既然指不上別人,那就靠自己,不就是個份嘛,就不相信自己打探不出來!
將帖子往桌上一拍,慕云月決定道:“蒹葭,準備一下,咱們去逛燈會。”
作者有話說:
先放個過渡章,還是全員紅包,晚上還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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