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郡王開導,“陛下,老臣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再有一個年頭就十年了,如今朝中諸事落定,許多陛下早前盡量不去想的事,眼下也都跟著慢慢浮上心頭。陛下心中有憾的,下意識里總會不斷去想,譬如,知曉溫印當時會死在婁府的大火里,所以會想若是當時折回了婁府會如何。陛下想救回一個人,這樣的執念太深,所思即所夢……”
李裕看他,“余伯,這個夢很長,很真實……”
東山郡王嘆道,“那陛下,您再好好想想。在夢里,是不是溫印,先帝,大監這些陛下想念的人還活著,旁人的軌跡并沒有發生變化?”
李裕遲疑看他,腦海中想起了安潤,想起溫兆……
“是。”李裕沉聲。
李裕駐足,看向眼前的倒映著燈盞暈湖面,波粼粼,又在秋風下吹起了漣漪,李裕繼續道,“我還夢到,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
他沒說起婁長空和溫印……
東山郡王也駐足,同他一樣面朝著眼前的湖泊,溫聲道,“那現實當中,這兩個人是不是一個人還活著,另一個人已經死了,而且,這兩個人還有關聯?”
李裕眸間詫異看他。
東山郡王盡收眼底,也知曉自己說對了,繼續同天子道,“陛下,人的夢有時很奇怪,就因為兩個人中一個活著,另一個死了,所以我們在夢里才會把他們想象一個人,因為這樣在下意識里,我們才會覺得這樣的夢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是一個人……”
東山郡王說完,李裕也反應過來。
低頭喪氣笑了笑,而后應道,“是啊,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東山郡王看他,“陛下,這趟南巡結束,先不著急回京,多給自己一兩個月時間吧,人有時也需要慢下來。”
李裕看著他,良久,微微頷首,“朕知道了。”
……
翌日,東山郡王府苑中。
“陛下明日要走?”余淼一面煮茶,一面看向天子。余淼是東山郡王的孫,李裕待親厚。
方才李裕散步時,見余淼在煮茶,應當說,是在學煮茶,李裕不由想起早前的事,還有夢里的事,所以李裕上前一。
余淼問起,李裕應道,“不等明日了,晌午之后就走。”
“哦。”余淼一面應聲,一面手忙腳。
李裕溫和笑道,“在煮云州珀珞?”
余淼點頭,“嗯,我看書上說,云州珀珞要配鹽煮。”
李裕笑,“是,但是要先下茶,后下鹽,你這樣煮不對。”
余淼看了看眼前:“……”
余淼尷尬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煮的不好喝。”
李裕莞爾。
余淼前一刻還很沮喪,下一刻又斗志,“再次來一次。”
李裕看著手忙腳的模樣,但最后大抵還是煮出來了。
“陛下,您嘗嘗。”前三沸為華,余淼將第一沸恭敬盛給他。
但等了許久,對方都沒有接。
雖然知曉不應當,但余淼還是抬頭看向天子,只見天子眼眶紅了。
“陛,陛下……”余淼驚呆。
李裕起,“無事,朕有事先走了,茶先不喝了,你慢慢煮。”
“是。”余淼起,朝著天子福了福。
李裕轉,腦海中的思念蜂擁而來。
“水沸了,現在下鹽還是晚些再下?”
“先下茶。”溫印輕聲。
他嘆,“我這看著像不像行家?”
溫印笑,“不太像。”
他湊近,“也是,煮茶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你。”
“那我要喝茶,這次換你煮。”
李裕紅了鼻尖。
如果溫印真是婁長空該多好,那還活著。
但如果溫印是婁長空,在那場他沒有折回的那場大火時,遭遇了什麼……
李裕攥指尖。
如果夢里夢到的都是真的,那溫印是特意避開他的,一直在他后,卻再沒見他。
李裕悲從中來。
——人的夢有時很奇怪,我們在夢里才會把他們想象一個人,因為這樣在下意識里,我們才會覺得這樣的夢是真實的。
李裕心底若鈍劃過。
他是魔怔了……
溫印,早就不在了。
***
“陛下,老臣就送到這里了。”東山郡王親自恭送圣駕至順城外。
天子聽了他昨晚的話,這一趟南巡倒是真不著急回京了,放空兩月。天子邊跟隨的人,也都下了軍裝束。
旁人眼中,天子還在順城的東山郡王府下榻,天子可以去散散心。
“多謝了,余伯。”李裕看向他。
東山郡王手捋了捋胡須,笑容可掬道,“能替陛下分憂,是老臣分之事。”
彭鼎上前,“主家,馬車備好了。”
李裕轉向東山郡王,“留步吧。”
東山郡王朝他拱手,“老臣恭送陛下。”
余淼也在后,朝他俯。
李裕看了看,“下次有時間,朕再飲你煮的茶。”
余淼笑了笑。
等李裕上了馬車,彭鼎等人也躍上馬。
馬蹄聲聲,浮塵揚起,看著幾十騎護著馬車漸漸遠去,余淼也扶了東山郡王起,“爺爺。”
東山郡王溫聲問道,“你同陛下一道煮茶了?”
余淼附耳,“爺爺,我還看到陛下哭了……”
東山郡王握拳輕咳兩聲,“沒大沒小的。”
余淼趕噤聲,但臉上有笑意在,“爺爺,陛下是不是想起誰了?”
東山郡王看了看自己的孫,又看向遠去的那幾十余騎,只剩了一片揚塵,東山郡王嘆道,“是啊,陛下是想起溫印了。如果溫印還活著,應當是中宮了,陛下也不會到眼下還自己一……”
余淼好奇,“爺爺,溫印是早前永安侯府的二小姐嗎?我聽他們說起過,陛下還被幽在離院的時候,只有溫印同陛下一,陛下后來能從定州,也是因為溫印的緣故,但是溫印沒逃出來,被燒死在大火中了……”
東山郡王叮囑道,“這件事是忌諱,別在天子跟前提起,這麼些年過去了,天子側一直還空著,是天子心中的位置已經有人了,誰做中宮都不重要,無非是擺設。”
余淼笑道,“可我看陛下連擺設都不想要……”
東山郡王沒有再出聲。
想起宮那日,天子同李坦在大殿中爭執,想起天子拔劍殺了李坦,也想起塵埃落定時,天子離開宮中,在離院坐了整整三日,到第四日上才回宮……
再后來,就像沒有任何事一般,整個人一心赴在朝事上,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停歇,每日都在明和殿中,沒有一刻旁的時間,也不想旁的事。
他也聽利安說起過,天子有時夜里醒了,會整宿睡不著,就在明殿中看折子到天明,然后洗漱上朝。
天子是勤于政事。
但凡事都有過猶不及。
所以這趟南巡,原本也是他和何相商議的,天子心中郁結,要麼靠時間一點點淡去,要麼離開京中,到多走走,許是會換幅心境……
無論之前如何,但這次在順城見到天子,比以往好多了。
忽逢世,父母兄弟都亡故,一直陪在邊,一路走來的夫人也沒了,換誰都需要時間。
“走吧,興許下次見天子,天子就不一樣了。”東山郡王再次捋了捋胡須。
一側,余淼一面攙著東山郡王,一面輕聲道,“爺爺,陛下這趟是去哪里?”
“爺爺哪里知道?那是天子的事,不打聽為好。”東山郡王說完,余淼會意。
***
李裕要去的是項城。
項城就是順城邊上,穿過鴻山,三五日路程就到。
他是想去確認一件事。
項城是最近的地方。
李裕間輕咽,又囑咐一聲,“路上快些。”
彭鼎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是,主家。”
“都快些。”很快,李裕再度聽到彭鼎的聲音。
李裕靠在馬車一角,目空著馬車頂部——如果,圖在項城……
***
“真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張許可看向溫印。
溫印一面搖頭,一面咳嗽著,雖然臉還有些蒼白,但五致,容盛極,清矍,又帶了幾分病弱與氣……
秋了,早前嚨了傷,眼下說話也不能說太久。風一大,又迎風咳了起來,有時候連話都說不出來。
眼下,張許可說完,溫印輕聲道,“真不用了,譽白(張許可字)我自己去一趟就好。”
張許可還想開口,溫印打斷,“先不同你說了,這里風太大了,我也有些不舒服。”
張許可只得頷首,“好。”
但溫印剛放下車窗上的簾櫳,張許可又起一條簾櫳的一條小,擔心看,“真要去嗎?”
溫印點頭,“嗯,很重要。”
張許可輕嘆,“我同你一道去吧,至路上有個照應,我正好也順路。”
溫印婉拒,“真不用了。”
張許可奈何,最后低聲道,“那,我等你回來,路上注意安全。”
張許可話音剛落,安心上前,“放心吧,張老板,還有我在呢。”
張許可附和著笑了笑。
安心徑直上了馬車,吩咐了聲,“走吧。”
等安心落座,馬車也緩緩駛離。
溫印開始在馬車中翻賬冊,許是秋涼了,溫印又接連咳嗽其阿里。
安心取了毯子給蓋上。
東家自從早前了傷,大病一場,到眼下也沒見好,是落下病了。大夫總讓將養著,將養著,但早前戰事張,天子后,都是東家在奔走。
尤其是老夫人去世后,婁家的擔子都在東家上,東家還在替天子奔波,一刻閑下的時間都沒有。去年國中局勢初定,但久戰過后,各缺糧,東家又去了南順蒼月等地籌糧,病一直拖到眼下。
等馬車駛出去有些時候,安心才稍微起簾櫳的一角,看出去,“東家,人還在呢!”
溫印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安心看,“東家,這人怕是又要魂不散。”
自從早前戰事,東家找他冶鐵之后,就一直纏著東家。
東家去哪里,他都想跟著。
安心嘆道,“等走遠一些,福旺和順子來,總要想辦法把尾甩掉。
溫印闔上賬冊,淡淡笑了笑,又朝安心說了聲,“水。”
安心才見是福旺忘了在馬車里備水。
安心出了馬車,忽然間,馬車中就剩了溫印一人。
溫印靠在馬車一角,裹著厚厚的毯子。
聽說李裕在順城……
溫印仰首空著馬車一,腦海里都是早前年氣的李裕喚著阿茵時的模樣。
李裕……
早前在定州,若是晚走一步,險些就同他照面了。
他不知道,那時遠遠看過他。
小狗長大了。
但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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