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邊關,暴雪夜。
車子拋錨。
天濃稠如墨,白雪如撕裂的鵝絨漫天翻飛。SUV停在峭壁邊,像一個小而頑固的明盒子,散發幽幽的橙芒。
車暖氣開足。
駕駛座沒人,電臺聲溫斷續:
“暴雪黃預警,預計今晚八點到明日清晨……道路,請市民出行多加小心……”
昏昧不定的燈下,溫盞在副駕駛,蜷團,一不。
聚會神,盯著膝蓋上的工作電腦。
屏幕散發藍熒,映亮干凈的面頰。
瑩白,長長的睫覆蓋下來,半張臉擋在倒扣的熊耳朵帽子后,只出一雙明亮的鹿眼,盯著代碼,很認真地睜圓。
烏黑的長發帶一點卷,越過細瘦肩膀,隨意散落在懷中厚厚的白工裝羽絨服上。
服太寬,躲在里面,只小心地出半截纖白手指來敲擊鍵盤。
額頭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黑碎發綿綿掃在耳垂邊,整個人顯得又小又單薄。
有點糟糟,又乖得不像話。
像一只,不太聰明的,食草。
——遲千澈拉開門,回到車上時,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冷風席卷雪花侵,車門隨后“砰”一聲,又被反手撞上。
溫盞下意識抬頭,茫然地看過來。
帽子隨著轉頭的作下去,清淺燈自頭頂垂落,掃過掌大的臉,在纖弱如瓷的頸間,拓下錯落的影。
“雪太大,走不了,我就順手買了點東西。”
遲千澈上攜帶著清澈的風雪氣息,咬下手套扔在方向盤,窸窸窣窣拆開手中巨大的塑料袋,聲線平穩,“有熱牛,不過一路過來估計也快涼了,你先把它喝了。”
他說著,拆出個螺紋紙杯狀的東西,懸到面前。
溫盞回過神,摘了白耳機,手接過:“謝謝你。”
聲音很輕,尾音里帶一點天然的。
到的手指,遲千澈微頓了下,熱氣一即離。
車暖氣嗚嗚吹,肩頭落雪開始融化,噠噠地反。
他掉黑防寒外套,隨手扔到后座:“我剛剛回加油站,問那邊的司機了。”
牛用的是隔熱紙杯,掀開蓋子之后,還燙的。
溫盞舌頭,:“然后?”
“他們說,一年到頭,栽在這條國道上的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拋錨正常,但修車得等天亮。”出去一趟,遲千澈額前黑發被雪打了些,落在鼻梁。
他敲開煙盒,往里咬了煙,嗓音含混:“但我估計,等天亮了,基地來找我們的人也該到了。就是——”
他停頓:“得辛苦你,在車上過個夜。”
“沒關系……”正認真喝牛的溫盞睜圓眼,正經地說,“我不辛苦。”
遲千澈沒說話。
天氣預報播完,他切換電臺,音樂換首老歌,深沉婉約。
點燃了煙,他給窗戶開條,攥著煙到外頭。
高原上的風冷得嚇人,在狹管里低咽。
半晌,他說:“你不用這麼拘謹。”
“……”
“還我遲總也行。”
“……”
好一會兒,溫盞的臉,慢吞吞地燒起來。
溫盞現在做算法。
這一行,怎麼說呢,最大的好,是不用跟太多人打道。
不喜歡社,也不喜歡跟人講話,甚至不想跟同事一起吃午飯。
這種社恐子,導致已經職兩年并升職兩次了,都不知道自己隔壁部門的領導是誰。
然后,前段時間,總算知道了。
嗯……是小時候曾經玩得很好,但后來讀初中出國就失聯了的發小,遲千澈。
他好幾年不更新朋友圈,突然詐尸,說自己媽媽要做心臟手,求推薦北京的醫生。
溫盞社恐但人緣好,在老同學的事上一向熱心,立刻幫他找了人。
一來二去,兩個人又重新走起來。
遲媽媽住院,去看,瞥見他隨手放在桌上的工牌,才驚訝地發現:“我們是同事啊?遲千澈,我們竟然是同事?”
遲千澈當時,言又止地,投來一個無語的眼神。
然后這事兒,不知怎麼,傳到了溫盞媽媽耳朵里。
溫盞母親楊士是軍婚,也是一個催婚狂魔。
一聽說,興得不行:“這麼巧?那你們正好趁著一起出差,趕培養培養啊,這知知底的你上哪找!”
當時遲千澈就在旁邊,通話容一字不落,聽了個全。
溫盞干笑:“我沒想……”
結果遲千澈思考片刻,竟然說:“也不是不行。”
就那瞬間,溫盞猛然發覺。
比遲千澈小兩歲,的確也沒那麼年輕了。
人好像確實到了某個年紀,就會開始想要湊合,想找家世相當的人,互相將就。
荒郊野嶺,雪勢毫不見減小。
遲千澈見沉默,許久,岔開話題:“你也不用有什麼心理力,我那天就隨口一說。其實我有喜歡的人。”
溫盞慢吞吞:“啊……”
“一直沒發現。”遲千澈一只手拿著煙,懸在窗外,“但是,每次見到,我都覺得,更喜歡了。”
窗外大雪紛揚,溫盞下埋回羽絨服帽子,在茸茸的里,眨眨眼。
許久,再眨眨:“暗呀。”
“也不算……”
“我也有過,這種覺。”
遲千澈手一頓。
溫盞:“就……好多年前。”
也是個暴雪天。
這麼多年,一直沒能忘記的,暴雪天。
當時大雪已經下了一整夜,天因而顯得格外明亮。
階梯教室不風,暖氣開得太足,同學們都昏昏睡。
年級大課,溫盞遲到了,只能坐后排。
的小年,去得比還晚。
課上到一半,他在年級組長喋喋不休的“不瞧瞧都幾點了才來”里,單肩背著黑的書包,張揚地頂著側臉一道尚未結痂的、小指長的暗紅傷口,旁若無人地穿過整間教室。
然后,不知怎麼那麼巧,正好就坐在了溫盞后。
他長朝前,在座椅上了一下。
青春期的男生,聲音著惺忪沙啞,漫不經心的,沒睡醒一樣:“不好意思啊,同學。”
溫盞無意識握手中的筆,聽見他的聲音,連的手心也忘記干。
匆匆應了“沒事”就立刻轉回去,一顆心跳得飛快。
明明腦子里想的都是老師講的邊塞詩,注意力卻再也沒法集中。
聽見他朋友,有點詫異地小聲問:“你爸又怎麼你了?”
好半晌,商行舟沒答。
快下課時,老師點他起來讀詩。
全年級都知道商行舟不聽語文課,那天很奇怪,他竟然知道講到了哪兒。
就也沒推辭,拿著課本,聲線低啞帶點兒散漫,每個字都很清晰:
“漢家旌幟滿山,不遣胡兒匹馬還,愿得此長報國,何須生玉門關。”
溫盞那支滾到桌子邊緣的中筆,“啪嗒”一聲落了地。
就那麼個瞬間,中邪一樣,抬起頭。
過一旁窗玻璃上漾的水,看到他影影綽綽的倒影。
室悶熱,空氣浮躁。
商行舟個子很高,肩寬長,寸頭,面部廓流暢,燈在鼻梁旁投下影。
他立在窗邊,藍白校服了,里頭只穿著件印白骷髏的黑連帽衛,似乎毫不怕冷,渾都是朗囂張不服輸的氣息。
外面天空灰白,室燈如焚。
他就這麼站著,讀詩,氣場中出年人獨有的桀驁堅定,連影子都是清俊的。
太了。
溫盞想,你青春期一定有一個瞬間,就那麼一眼。你看見他,再也不能將他從生命中抹去。
此后種種,他的氣息,他的話語,他踏過的山行過的河川,都為你想要追隨的東西。
車窗外白雪呼嘯,門里風聲嗚咽。
狹小空間,短暫靜默。
“我當時,就覺得。”溫盞輕聲,“好奇怪,人真的會反復喜歡上同一個人。”
哪怕你在他的生命中,僅僅只是一個過客。
遲千澈一煙燃到底,掐了,扔進煙灰缸,一點猩紅,無聲地滅在搖晃的水紋中。
他朝外頭吐口白氣,升上車窗。
轉過來,輕描淡寫地問:“是你大學那個初麼?”
問題過于猝不及防,溫盞毫無防備,心臟好像在一瞬間遭到劇烈的。
“聽說你大學談了段。”遲千澈看,“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你發誓再也不見他。”
窗外風雪大了些。
溫盞回不過勁兒,艱地開口:“我……”
下一秒。
一道強車燈,忽然從轉角打來。
旁側雪白的峭壁,猛然被照亮。
溫盞微怔:“那是基地的人嗎?”
遲千澈瞇眼,拿起外套:“你坐著,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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