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兩張朱各含譏諷,兩對笑眼暗藏劍,榻下有奚緞云應答如流,花綢獨自坐著,說不上話,兀地將整副弱骨頭往椅背上一。
馮照妝窺見范寶珠兩團胭脂浮在煞白的腮上,愈發得了意,“好在呢,這原配死了,倒死得干凈,膝下無子無,表妹用不著給人當繼母,樂得自在。不像我們府里那位活祖宗,日把姨娘氣得心肝暴跳,也拿他沒法子。”
這回連奚緞云也不知如何搭話,只陪著笑臉,端起茶來遮了半張臉,妄圖躲避著妯娌間的暗涌。
剛擱下盅,又聽馮照妝追著眼過來,“大爺就是早年大嫂嫂為我們奚家生下的嫡長子,姑媽還記得吧?他的名字還是大哥哥寫信到揚州請姑父給起的。”
奚緞云見避不過,只好輕笑點頭,“那年大爺出生,請花綢爹給取的奚桓,掇菁擷華,高出云表,曰桓。”
兩個人你來我往間,講的都是些范寶珠進門前發生的故事。冷坐一旁,另提起,“說是掇菁擷華高出云表,可都五歲了,連個字也不認得,再不肯踏實一刻坐在案上聽先生講學的。”
原來范寶珠過門這幾年,還不曾生下個一兒半,因此說到孩子,笑容有些懨懨。
花綢不上,沉默不語地坐著,恍見娘遞來眼,便忙把案上擺的一個包袱皮捧上去,“聽見府上有兩位爺,我做了幾雙靴子帶來,嫂嫂們別嫌。”
將包袱皮揭開,里頭有正好有幾雙緞靴,一雙月魄的捧給馮照妝的小兒。另取出一雙靈俏活潑的虎頭鞋,大紅的緞子,黑線繡著滴溜溜的眼,一瞧就是嬰孩兒穿的,給了范寶珠。
笑溫婉,嗓音甜,只是帶著怯,“這雙是做給未來的三爺穿的,我手藝不好,嫂嫂要是不喜歡,扔了就是。”
恰好范寶珠邊上一仆婦湊了來,接過鞋去,眉梢含喜,“這正好,老人們講,有一雙鞋,必有一雙腳。姑娘做這雙鞋,必定就有個三爺來配它。小姐,這是天緣湊巧的好事,快收著!”
范寶珠這才氣神隨腰端起,有幾分親熱地抓著花綢的手輕拍,“好妹妹,多謝你費心。”
包袱皮里只剩得一雙黑緞短靴,靴口用金線走了一圈祥云,蜿蜒的紋路勾勾纏纏,錯綜復雜。
仿佛是奚桓腳下的路,在他焦急的心里好像永遠沒有終點,跑得他一顆心險些蹦到嗓子眼兒。
好容易跑進院里,喝了滿腹西風,卻不急著進門,先走到右邊廊下,朝丫頭打聽,“家里是不是來客了?是不是一個穿茶長衫、玉白素面的姐姐?”
鶯燕里轉過來一位妙,手將他乎乎的臉掐一把,“咱們大爺真是神了,怪道早年算命的先生講爺是人中龍。”
他偏著臉,將兩個指節從臉上甩下去,眉宇里攢著厭嫌,“你只說是不是?”
“是是是,在姨娘屋里說話兒呢。”
奚桓聽見,剛剛緩下去的心又蹦起來,蹌濟到正屋那片金線繡八寶蓮花的門簾子前,他頓了步,拂整袍,不高的板生生拔一棵松。
后來追憶起來,奚桓自己也覺得好笑,似乎每次見到花綢,他都恨不得能一夜長高、長大,堅壯得能為撐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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