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奚桓托著長長的調子,聽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掩藏著半縷咿咿呀呀的唱調。他一個猛子坐起來,兩個腳在床軫板上晃,“哪里在唱?”
那小廝北果,生來有些機敏,支起兩個耳朵聽覷一陣,湊過來笑,“像是在烏寶齋里擺席唱戲呢。”
“擺什麼席?”
正說話兒,見門簾子,底下鉆進來個十二三歲的丫頭,端著白馥馥的,用紅瑪瑙八角碗裝著。
丫頭將捧到床前的圓案上,擱下木盤也跟著聽一陣,方笑,“是在烏寶齋里,早晨聽見說范家的兩位表小姐與表爺來了,太太擺了席,請了戲,連帶著姑與姑媽都在那邊聽戲呢。”
驟聽姑媽,奚桓跳下床,爬到臨窗的榻上,推開兩扇檻窗,只見下頭院子里雨幕,仆婦丫頭們在蜿蜒而下的廊里湊堆說話。
眾多老老的花紅柳綠,獨不見姑媽。
他悻悻地蹲在榻上,下墩在膝上,偏臉瞧丫頭,“采薇姐姐,你這幾日在園子里頭逛,有沒有撞見姑媽?”
采薇懵懂地點點頭,將瑪瑙碗捧到炕幾上,“見著過兩回,花姑媽還給了我一條絹子,繡的紫薇花。”
“那,”奚桓一屁落在榻上,將兩個膝抱著,“姑媽有沒有問我?”
“倒是問了一句,我說爺寫不出字,老爺關在屋里不許出門來著。”
奚桓陡地跳起來三丈高,高高地站在榻上指的鼻尖,“你怎麼能這麼說?人曉得你主子連個字也不會寫,你臉上有還是怎麼的?”
忽然他一吼,采薇頓覺委屈,落在榻上,別過腰不理他,淅瀝瀝掉淚珠子。
他還不足惜,順手撿了炕幾上的斗笠盞砸到地上,“你丟我的臉面,不是我的丫頭,將你退回給姨娘,我不要你!”
叮呤咣啷一陣,將個余媽媽由廊下驚了來,一瞧這架勢,忙走到榻前抬手拽他,“我的寶爺,又是誰你惹你生了氣?打一頓就好了,何苦自己惱?”
奚桓將手朝采薇一指,冷峭的鼻尖稍偏,“丟主子臉面,去告訴姨娘,我不要,哪里來的退回哪里去。”
那余媽媽兩個眼珠子在二人上反復撥,瞧采薇哭得可憐,恰瞥見炕幾上的瑪瑙碗,忙端起來遞到奚桓邊討好,“什麼事兒值得這樣氣,瞧媽剛的,熱騰騰的,吃了咱們就不惱了啊。”
不想他一揮袖,將碗掃翻在地,愈發惱得在榻上跳腳,“我不吃,我長大了!你也退回給姨娘!”
婦人見他惱得小臉通紅,又是心疼又是傷心,“好好好、你長大了,如今嫌棄起媽媽來,可你也不想想,是誰的喂得你長這樣大?”
說著直拍碩的脯子,拍得晃里晃,“打先太太沒了,就是我喂養著你,你如今才多大點兒呀,就這般沒良心!”
奚桓靜下來,挑著角,高高地站在榻上笑,“別說這些好聽的,橫豎打今兒起,我是不吃了,就是告訴老爺,我也不吃!”
那婆子眼淚語勸他一陣,皆不管用,只得拉著采薇含淚出去。
屋里才沒了人影,北果便將腦袋湊上來,“爺怎麼不吃了?聽見余媽媽講,要吃才長得高。”
窗外雨聲淋淋,奚桓想起花綢吐在間的那截舌,懊惱地坐下來,“我不吃,沒了用,是要被趕出府去的,這才哄你個蠢材。吃才要人笑話,姑媽聽見我還在吃,就笑我,可見姑媽五歲上頭就沒吃了,你瞧長得多高。”
北果用腳尖撥開滿地的碎瓷片,挨著他坐下,凝目回想,“我在園子里遠遠瞧見過花姑媽,個頭是比咱們高些,可是爺,聽我娘講,男孩兒小時候長得慢些,等過了十歲,突突突地往上冒個頭!”
“真的?”奚桓將兩個亮锃锃的眼斜來。
“可不?我娘說,孩兒十歲下頭躥個兒,十歲上頭就長得慢了。”
長得慢好,正好能等等他。至于等他什麼,他顧不及想,匆匆樂了,一掃方才的怒火,腰帶上下來一塊和田玉丟給北果,“賞你的!”
北果接了玉佩,角咧到了后腦勺。奚桓瞥他一眼,生等著幾個婆子進來收拾了屋子,適才拽著他的袖,“北果,我出不去,你到園子里幫我哨探哨探,看看烏寶齋里都來了誰,姑媽都跟誰玩兒。”
這廂一溜煙出去,滿屋里就剩了奚桓,他索趴在窗臺,盯著滿目翠煙殘雨,在那些細細水簾里,傳唱著:
剪不斷,理還,悶無端,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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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湯顯祖《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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