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韞倩姑娘雖要強,卻講理。紗霧姑娘嘛,別瞧年紀小,卻是個蠻橫霸道的,必定是告韞倩姑娘的刁狀。他們范家卻不問青紅皂白,先把韞倩姑娘罰一頓。可見吶,這庶出的,命就是不好。”
頭發沒再滴水,花綢便將帕子遞回去,挲著發稍慮頃刻,抬起眼,“我聽見表爺范玦過來了?”
“嗯,在大爺院兒里玩耍呢。”
“你把我昨日繡好的帕子給表爺,他帶回去,送給韞倩。就是木芙蓉的那兩條。”
“噯。”
那廂前腳出去,就見個婆子后腳捉進院,渾圓的段,裹著棗紅的緞長襟,牙白的,瞧著面,像是二房里的林媽媽,平日專管各院掃洗雜事。
這林媽媽面帶急,還沒走近,倒先把手上的帕子甩出天大的風云來,又是拍膝又是捶,“姑媽在家呢,姑在不在?我正好有個事兒問問您二位。”
奚緞云屋聽見,迎頭踅出來,面上掛著個周到的笑,“在家呢,媽媽屋里坐,綢襖,瀹茶來媽媽吃。”
“不坐了不坐了,就在這里問一聲兒。”林媽媽廊廡下停駐,袖里滾出濃濃的郁金香,“那日烏寶齋里擺席,莊家的小表小姐丟了個金鎖,玉兔模樣的,姑姑媽散席后可瞧見過沒有?”
母二人攢眉相識,花綢恍惚記得范紗霧前是掛著個金項圈,確也墜著這麼個兔子。廊沿上端坐起來,拈帕苦思一陣,“在紗霧脖子上好像是瞧見過,可散席后倒沒曾留心。林媽媽,這金鎖找不見了?”
林媽媽將母二人嗔顛一眼,挨著廊柱子坐下,直拍膝,“可不是嘛!那日莊家太太回去察覺不見,先在家里找一通,還把大表小姐罰了一頓,還是沒找見,這不就問到咱們家里來了?”
金樹上棲著兩只麻雀,挨著墩在枝丫上窺聽。只聽見奚緞云放低的聲音,“按說他們家就是打多金鎖也打得起,找不見就再打一個,何苦這樣急?”
“誰說不是呢?”林媽媽攤開兩個手,扣眉頭,“可這金鎖,是打小就戴著,打的時辰是請法師掐算過的,哪里還打得出第二件?”
花綢聽了半晌,暗里也追憶半晌,實在想不起,將兩只珍珠墜珥搖一搖,“實在是沒瞧見,那天散的時候,大家都是前后腳走的,要是誰撿了,大家都能曉得。媽媽再去問問掃洗的丫頭們?”
“早問了一百二十遭了!”林媽媽愁眉深疊地拔起來,招呼著又往門外去,“我再到別問問,姑姑媽要是哪里瞧見了,務必急急地來告訴我一聲。我管著各屋里的掃洗,要是找不見,不得拿我問罪呢。”
這廂說著,歸到二房馮照妝屋里。那馮照妝剛打發了兒子溪澗午睡,聽見靜臥房里踅出來。
穿的是云霧綃對襟長衫,水得膩膩的臉上起了香汗,執把百鳥朝的桐葉絹扇輕搖著,落到榻上,“可打聽出來了?”
“都問過了,誰都說沒瞧見!”林婆子跟著打了水晶簾進偏廳,榻前將對眉出千煩萬難,“要不,將那日烏寶齋里伺候的、掃洗的丫頭們都提出來,挨個打著問,保不準是誰見是個金疙瘩,撿了窩藏……”
馮照妝將扇止住,輕拍在案上,狹長的眼往上微剔,“我看你是個糊涂人。”
林婆子稍怔,落在對榻,“那依太太的意思?”
“這丟的既不是咱們的東西,又不是咱們的親戚,急什麼?他們來問,我們不過按理查一查,倒為了外人,打起自家的丫頭來?各房里掃洗的事兒是你管著,倘或真格在你管的丫頭里拿了臟,你怎麼見人?甭說你,就是我在姓范的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婆子籌忖半晌,恍然將下輕搗,“真真兒是這個理,我先前倒沒想到這一層。”
“哼,還有你想不到的呢。”丫頭上了一甌甜瓜,馮照妝揀一塊咬一口,朝婆子推一推,“不過是丟一個金疙瘩,哪值得這般興師眾?姓范的就是想趁勢賴在你們頭里。下梁不正,就是我這個上梁歪,拿了我的把柄,就好把這府里管事的,都換了的人才好。”
“那依太太的意思,還是告訴姨娘沒找著就了?”
馮照妝搖扇不吱聲,對面云窗霞閣,晴昏昏,黃鶯雀躍蹦跶著腳,一跳,便跳過去好幾日。
西風絮絮,一晃初秋,那范紗霧失的金鎖不知埋香何,莊萃裊找不見,急了幾日,只得作罷,又張羅著另打一只,此事姑且混過。
混到十里荷香店,霞帳,清秋滿窗。
自了秋,花綢早起咳嗽兩聲,暫把針線停住將養兩日。這日洗了頭,披襟散發坐在廊下,正搖著把扇納涼,忽見椿娘院門進來,腮淺額黃的臉上笑個不住。
花綢抱著膝靠著廊柱子笑道:“哪里去得了什麼好?這麼高興。”
那椿娘款群走到廊沿外頭,趴在闌干上,“我到大爺院兒里與采薇說話,聽見大爺病了,哼哼唧唧的在床上,就是不爽快。”
“怎麼病了?”花綢忽地放下,額心輕蹙,稍刻復抱膝欹回柱子上,一斂起初的驚惶,旖旎的眼中著漠漠的水,“請大夫瞧過沒有?”
“請大夫也無用,大夫也沒法子。大老爺連著兩日在戶部當值沒歸家,等回來,不得那些婆子丫頭要遭殃。”
花綢遮扇輕笑,眼橫嗔,“你這丫頭,怎麼幸災樂禍?怎麼請大夫不管用?”
“他那是自個兒折騰的病。聽說他一直吃吃到如今,前頭兀突突地吵著不吃了,熬了這些時日,吃什麼都沒滋味兒。媽給他,他咬死了不吃,自己把自己折騰病了。”
適逢奚緞云在屋里聽見,蹙眉出來,將花綢瞅一眼,“這小孩子家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綢襖,你同娘一道瞧瞧去。”
如此這般,花綢回房匆匆挽了發,換了件孔雀藍短褙子,里頭裹著月白的抹,下頭扎著櫻花的窬。走到奚桓院里,見仆婦堆在廊下,聽聲音,屋里頭范寶珠與馮照妝皆在。
那馮照妝坐在床沿上,將坐在窗下的范寶珠睇一眼,似乎話里有話,“姨娘沒生過孩子,自然不曉得這養孩子的不易,更不曉得孩子斷的不易。他吃了這五年,猛地不吃了,吃別的自然沒胃口。”
范寶珠捱著奚落,拔起來,圍著床畔不耐煩地打轉,“桓兒,既如此,你就接著吃,現的媽放在屋里,你又鬧什麼?”
青華帳里,奚桓小小一個子著,渾不自在,只把個小肚子環抱,回眸瞥圍了滿床的人一眼,十足十的不耐煩,“不要你們管,我講不吃就不吃。”
余媽媽急在一邊,忙從采薇手里接過一碗燕窩粥,“那吃粥?不吃,不吃飯,好歹吃口粥,倘或把子垮了,豈不是讓嬸嬸姨娘心疼?”
范寶珠倒不是心疼他,只是怕外頭說這個當家姨娘不好,因此耐著子勸幾句,“余媽媽說得是,不吃,飯也不吃,你父親知道,看他打你!”
聽見的聲音,奚桓低低躺在床,瞥來的眼卻像高在云天,“滾。”
當著滿屋里下人,范寶珠渾一,珠翠搖響得稀稀落落,黑了臉帶著丫頭出去。迎頭巧撞上花綢母,花綢福請安。冷眼一乜,目中題憤,畫眉凝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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