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燈也顧不得點了,忙了把傘去接應,“我的太太,這麼大的雨,您就不怕著涼?”
“不妨事兒,別管我,先將那些裳收了!”
救了裳,夜里奚緞云卻打起噴嚏來,絹子搽污了好幾張。
花綢聽得峨眉載愁,擱下做不完的活計,使椿娘煎了姜茶,熱乎乎端到榻上,“娘也是,裳要人要?京里悶熱,您一到這時節就常傷風,還淋這一場雨,等著吧,明兒一準要病。您吃了茶,快到床上去躺著。”
門簾上鉆進來細細的風,炕幾上的燭火在雨聲里抖挹,左偏一下、右偏一下,生地在奚緞云眼中投下波,岑寂里著活潑。
換了裳,仍舊冷得打了個,了鞋子到榻上,“你去屋里抱了被子來,我就在榻上捂著,好借了這燈,把昨兒那雙錦做完。”
“娘,您要做活計,到床上去點了燈做一樣的。”
“不好,費蠟燭呀。”奚緞云嗔一眼,將細窄的背推一推,“快去,聽話。”
的弱里總有固執,花綢勸不,屋里抱了被子來,又分派紅藕,“將開春沒燒完的炭點一些在榻下,去去水汽也是好的。”
言訖打簾子出去,昏暝天里忽然劈了道閃電,正好照亮院子里的奚桓。他獨自打著把青羅傘,穿著墨綠的圓領袍,腳下套著小羊皮靴,像是哪座山上來的山神,驀地將花綢嚇一跳。
“大雨天,又這麼暗了,你跑來做什麼?”花綢勻平被嚇停的呼吸,手去拽他的腕子。
他收了傘,隨手靠在廊沿上,拍拍袍子上掛的雨水,沒緣由地吐一句,“閃電了。”
閃電了,像個莫名其妙的暗語。隔了半合花綢才想起來,自有些怕打閃電,那時候每逢雷雨,奚桓就邁著他的短,不論晝夜穿越風雨湖走到這里來,“姑媽,閃電了,我陪您睡。”
可如今長這樣大,早不怕了,也快忘了,他卻記得。
“轟隆”一聲,閃電匆匆一霎照亮長廊,雨點在廊檐上匯條條水渠,奔流直下,偶有水滴落在闌干,濺起水星,沾兩個人的袍。
奚桓臉上一道雨痕,宛若一條清冽的淚跡,在他月白的皮上反著銀晃晃的。他用手背蹭一蹭,笑里著傻兮兮的勁兒,“姑媽在家做什麼呢?”
花綢仿佛被漫天漉漉的水汽潤了骨頭,骨頭里要長出綿綿的青苔。地笑了,掣下掩襟上掛的絹子,抬著手往他臉上蘸一蘸,朝簾子里睇一眼,“先去給你姑請個安,到我屋里,我瀹杏仁茶你吃。”
等奚桓請安過來,東廂里業已暖香靜闐,小爐里幾枚黃橙橙的炭驅散了雨中微寒。烏泱泱的暴雨里,人間沉寂得就剩這幾枚火種,以及炕幾上一盞小燈寧怡。
奚桓脧一眼爐與壺,還有壺后的,忽憶起李商有句詩,他啟口念來,“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花綢在杌凳上躬腰打扇,爐子因絞弄的風,飛撲上火星幾點,掠過的笑眼,“這是悼念亡妻的詩,桓兒連個婚還沒定,倒先忙著傷懷了。”
窗外雨聲有褪減之勢,黑漆漆的天里無星無月,奚桓將榻上兩個八角枕高壘起,半個子欹靠上去,盯著若有似無地笑。
他忽然領悟了“孤寂”這回事。正是這夜,暴雨漫人間,他屋里滿大大小小的丫鬟,紅翠衫,圍著新點的熏爐,鶯聲燕語打趣說笑。
他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聽見嘟噠嘟噠催急的雨點后頭,掩匿了幽幽的嘆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來,找到、找到小爐新炭,哪怕這炭還帶著嗆人的煙。
這廂落在榻上,顧盼一圈,見多寶閣上只剩得兩個雪蛤小罐子,心明了,面上逗,“姑媽把雪蛤當飯吃?怎麼我送來十好幾罐,就剩了這兩個?”
花綢正用小缽搗杏仁,驀地從他打趣的語調里聽出點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這會兒又心疼東西了?”
他歪在榻上,極為不屑地笑,“就這點兒東西,有什麼可心疼?孝敬姑媽的,就是把庫也搬來,也沒什麼要。”
花綢端著兩只茶盅、一甌杏仁、一應茶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別胡說,你家的庫,怎麼能到我一個外人手里?”
一眼似閃電,把奚桓骨頭也瞪了。他將炕幾調了個靠到墻底下,子一歪,腦袋枕到花綢上,仰著眼笑,“怎麼不能?既是我家的庫,想給誰給誰。而且,您也不是外人。”
這話傻得一如他當年扛著銀子包時的義氣,花綢垂目他,手在他的鬢上輕,略微試探,“你說,我要是沒你想的那麼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聽我教導了?”
奚桓對著的眼,意味深長地朝多寶閣上兩翁雪蛤瞧一瞧,輕輕發笑,“什麼好什麼壞?我不懂,關起門來家長里短的事兒,沒那麼多對錯。”
窗外風雨香攛,似綿綿的風刀雨劍,他翻起來,歪著腦袋認真地看著,“有一天,我會科考仕,為為民,就沒有那麼多時間為您了。從小都是您給我說道理,我也說個道理您聽,人打你一掌,你就得十個掌還回去,打得他無還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教半晌,花綢心里的,撅著嘀咕,“還真是長大了,都教導起我來了……”
奚桓枕回上,抬手扶正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沒長大呢,懦弱得不堪一擊。”
“我沒有!”花綢抬顛他腦袋一下。
的膝蓋不留神磕在他后腦勺上,痛得他齜牙咧地笑,笑過后,鄭重地盯著,“您不要做園子弱無用的花,您要做森林里的母狼,放心大膽去廝殺,我在一日,就在后頭替您善后一日。希我的姑媽就是沒有爹沒有娘、沒有侄兒沒有表哥,也能好好地活著。”
花綢恍惚懂得他的苦心,拂著他的臉點頭。
俄延半晌,奚桓盯著的下頜,癡癡發聲,“我晚上睡這里好不好?”
“不好。”花綢一剎回絕,輕呷一口茶,“這麼大了,哪還有挨著我睡的道理?傳出去,只怕笑話,就是親娘這個年紀了也不該睡一,先生日日講詩書禮樂,你耳朵聽到哪里去了?”
雨漸殘,綺窗新困月,銀河淡淡星,輕起蛙聲一片,唱和著奚桓夢沉的聲線,“禮樂禮樂、講不完的規矩教條,等我往后做了,倒要上諫圣上,把這些不文的俗禮一筆勾倒!”
“先圣若聽見你的話,只怕也要慪死在那里。憑你要做什麼,也得先好好讀書做了才好。”
花綢將從他腦袋底下挪出來,跪在榻上推開一扇檻窗。涼風潛,將燭火吹偏,奚桓隨手在榻后頭撿了個絹燈罩套上去,也將另一扇窗戶推開,見廊下紅藕挑著火引子點亮燈籠。
正屋前兩盞筒形白絹燈,對著月婀娜搖曳,一晃一晃地掠過滿樹金花。
花綢緩下腰疊坐,兩個胳膊搭在窗臺,目含著悠遠的懷念,“在揚州,一到春天,都是瓊花。輕飆吹起瓊花綻,玉葉如剪①,極了。可我來京這幾年,還沒怎麼見過瓊花。”
“這花京里不大好養活,種得。”奚桓把目從金樹遠遠地拔回來,隔著中間的窗框,窺看的側,心里也像下了一場春雨,潤的綿,“姑媽若喜歡,我能讓您見著。”
“這時節,就是有,也都開敗了,何得見?”
“您別管,”奚桓懷著神莫測的小小得意,舉目明月,“橫豎我有法子,您等著瞧就。”
花綢當他隨口說笑,點頭附和,又瞧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漸小,長巷里梆子正好敲了兩下,默一陣,又敲兩下,像溫吞的催促,捉下榻,“我給你找個燈籠,你回去睡了,明兒一大早,先生還要到家講課呢。”
一聽要回,奚桓的心往下墜一墜,“才二更天,還早。”
“二更天還早呀?怎麼改不了這貪玩的子,外頭人都說奚家大公子何其沉穩,誰知道你在家是這樣子?”
奚桓見賴不了,接了燈籠,抓著的腕子往廊下拖,“那姑媽送我回去,我沒帶人來。”
雨才住,花綢也擔心路,又點了盞燈籠送他出去。恐小徑生苔了跤,兩個人沿著風雨湖走。
湖畔煙靡靡,夜月生冷輝,穿的是一條石榴暗紅的百,藕的對襟,挽著條月魄的披帛,像月宮姮娥,又似湘江怨。
兩個人秉燈相行,風仿佛是釀了千年的一壇老酒,香氣醉神魂。奚桓的臂膀著的肩頭,黑夜里,便生出幾分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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